冬日的夜宴并没有持续很晚,还未到戌时,心里着火的罗开先就先行告退,余下灵州众与贺客众人自也是纷纷散去,因为尽管篝火熊熊,冬日的河岸地还是太冷了。
按照初始的安排,大婚礼仪总分为三天,第一天为新郎新娘婚配日,并不宴客,第二天是新郎会见诸位宾客的日子,第三天则是新郎携新娘回门之日。
只不过诸事到了罗开先这位主将的身上,总会有些因为身份缘故带来的不同。包括他临时决定宴请贺客的安排,遂算不上正式,却也表达了诚意,实无可厚非。
第二天,会客日。罗开先便不能甩手不管与新娘卿卿我我了——他必须接见众多来访的贺客,这是他作为主将必须要做的,不论是因为礼节问题,还是实际的交际问题。
会见客人这种事并不是罗开先喜欢做的,因为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忙碌,可不喜欢被这种“迎来送往”的事情羁绊住,所以平素只要不是关键或者重要的客人,都是由李铮带人来负责的。
会见客人是必须的,因为客人众多,如何安排先后顺序这种细节问题也是非常重要的,厚此薄彼会酿成麻烦,重强轻弱同样会给人留下阿谀或者自大的不良印象,在这个依靠口碑来传递消息的时代,少有人能不在乎别人的评价。
罗开先这种家伙却是另类,他不是游走在不同势力间隙的商人,也不是所谓能够忍辱负重的外交人士,他是把控数万强兵具备决定地区安宁走向的将军。
他是力量决定一切这种信念的典型支持者,所以,对于让其他人头痛的顺序安排问题,他的选择是“以我为主”!
什么叫“以我为主”?
简而话之就是以“我”为中心,靠近我的我才重视,远离“我”的也必将遭到“我”的排斥!用一个成语概括就是“远近亲疏”,而不是“轻重缓急”。
那么接下来的排序就简单了,之前罗某人曾经集体召集过的小部族头人被排在了前面。原因是灵州周边大部分小部族已经开始了与灵州营地的合作,或者用药草、皮毛、木材之类交换铁器、牲口、食物,或者付出劳力在灵州这里获得生存的基本机会。
用后世的经济理论来说,灵州周边的小部族正在成为灵州营地的基础材料和人力资源的提供者,同时也在成为灵州营地物产的第一批消费者。
再简单一点来说,灵州营地没有用刀兵逼迫人屈服,却在经济层面上拉拢周围所有想要活下去的人,而且这个范围正在无声的扩大。
一方是正在向己方靠拢的人,一方是身份不清来意不明的访客,孰重孰轻还用考虑吗?
即使赵宋被公认为现时东方最强大的政权,即使吐蕃被誉为拥有最骁勇野蛮的战士,罗开先又哪里需要在乎?
于是,大婚第二天的早上,灵州主将的会客厅外开始排起了长队,一个个换了防风抗冷崭新衣袍的小部族头人按照顺序步入会客厅,接受坐在内厅主位上的罗开先的召见,就像拜见一位城邦国度的君王一样。
对于坐在高位上的罗开先而言,这一切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人类从来没有平等的时候,即便他已经很难回归的那个到处宣传“众生平等”的年代。
罗某人不喜欢“迎来送往”,但这并不等于他不擅长处理人际交往的琐事。恰相反,每一位小部族头人步入会客厅,都能听到他或者赞许、或者指点、或者斥责的话语,而当这些小部族头人步出会客厅的时候,旁观的人看到的一张张兴高采烈或者昂首挺胸或者面红耳赤的脸,更会发现那些人的眼神里都充斥着尊敬与崇信的眼神。
实际上,取信和征服这些小部族的头人们,对罗开先来说根本没有一点难度,无论是武力还是智慧,他都处在碾压别人的位置。
看起来琐碎麻烦事情被罗开先处理的简单明了,结果看起来也是一片皆大欢喜的局面。
但是,那些不懂得其中缘由或者还没有深度接触的人却不会这样认为。
其中就包括来自青唐的吐蕃人。
宽大的客舍木屋,档次最高,内部铺设着厚实地板的大厅里,十几个吐蕃男人团团围坐,正在七嘴八舌的讨论灵州之地与自己住所的不同。
一个膀大腰圆的壮硕男人站了起来,“边巴头领,罗姓人是看不起咱?为甚接见客人的时候把我们安排在后面,难道是因为咱送的礼物不够贵重?十二头白牦牛!送给逻些的佛爷都可以得到召见了!”
“洛松巴,坐下!”大厅西向位,一个用厚厚毛皮垫得比较高的软塌上,一个软帽下披散着头发的男人吆喝了一声,看到后者乖乖从命,才坐直了身子解说道:“心急的人,喝不到热汤!灵州这里,我们是客人,就应该遵守主人的规矩!而且……灵州这里的主人……很强大!”
能在这个客舍中围坐的人,不是头领的亲信侍卫,就是心腹谋士,所以作为头领,边巴并不避讳说话的内容。
一个身材瘦消裹着毛皮袍子的男人站了起来,拱拱手说道:“边巴首领说得很对,学生认为罗开先此人安排的会见客人顺序甚为玄妙,如果把我们安排在前,那些小族头人们肯定会认为罗开先重财货轻人才,把我们安排在后就不同了,不但可以用提前召唤来拉拢附近的小部族,还可以用把重事安排在后来安抚我们……嗯,罗开先此人绝非徒具武勇之人,午后边巴首领面见之时,务要重之慎之……”
一个勾鼻深目的明显不是吐蕃人的家伙同样站了出来,“边巴首领,子明先生说得虽有道理,但还是没能抓住根本,想要对付六合部①,想要对付厮铎督②,为甚一定要向这灵州求助?高原上的佛爷们,东方宋人的将军曹玮③,远比这灵州强大太多!”
边巴抬手止住了想要反驳的被称作子明先生的汉人,语气坚定的开口说道:“摩菲克,我替子明先生来答你,我部无论在高原藏地,还是在青唐,都是微不足道的小部,你知道的,六合部多年来一直在压榨我们,高原上的佛爷就真的是经文里的菩萨吗?东方宋庭更不必说,若非他们想要获得大量马匹,怎会扶持厮铎督继续统领六合部?宋庭的士大夫们可不是吃草的牛羊,而是比草原上的野狼还有贪婪的猛兽!”
摩菲克有一副方下巴,据说这样的人都很倔强,他接下来的话语也证明了这一点,“可是……边巴首领,我也曾到过宋境,见过那些连一只羊羔都抓不起来的士大夫,只要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到,那样的人怎会是猛兽?”
“贪婪凶狠的不是人的血肉身体,而是人的心肠!”子明先生没有让首领再帮他说话,而是自己开口解说道:“摩菲克,我知你也是有智慧的人,不知你可亲眼见过草原上的狼群?”
“当然见过,我还和狼群搏杀过!”
“嗯,不知摩菲克你可曾见过一种狼群,它们的头狼后背上驮着一只只有狼崽大的小兽!”
“……当然也见过!”摩菲克有些不耐烦了,“子明先生说此何用?休要误了首领大事!”
“不,不,不会误了首领要事的。”子明先生面色从容的说道:“汉人把头狼背上的那只小兽叫做狈,还有一个常用的词汇——狼狈为奸,就是说的那种不起眼的小兽,它身体瘦小,却是能够替代头狼的存在,是狼群真正的头脑!摩菲克你如果见过那种狼群,一定会知道,有了狽的狼群远比单独头狼统帅的狼群更狡猾更凶狠!”
之前还在挑衅的摩菲克哑口无言,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有些惨无人色。
几个人的言论让围坐的吐蕃侍卫们听得津津有味,就像他们听那些光头僧侣讲述佛经故事一样。
木屋大厅沉入了低声讨论的气氛中。
“嘭嘭!”几声轻轻地敲门声传了来,然后一个在所有吐蕃人听起来很怪异却又很洪亮的声音紧跟着传进了大厅,“边巴客人,罗开先将主有请!”
是负责接洽与传讯的灵州营地的人,木屋大厅里面的吐蕃人顿时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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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六合部,也称六合蕃部,主要为吐蕃人组成,唐亡之后至北宋初年在河西凉州(今甘肃武威)一带,大统领为潘罗支(诈降射死了李继迁的人)。
②厮铎督,潘罗支的弟弟,在其兄死后被公推继承统治六合部。
③曹玮,(973-1030)宋初名将曹彬四子,将门出身,沉勇有谋,是宋真宗时期攻略河西的主战派将门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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