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超听到这一声“站住”,顿时脑子发蒙,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刘碧婵一向眼尖,记性又好,聪明伶俐,见他磨磨蹭蹭的总拿背对着自己和老夫人,心中更确信有鬼。
“转过身来!”
张超见躲不过去,只得极不情愿地转了过来。
“头抬起来!”
刘碧婵仔细打量着这张脸,嘀咕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张超的汗都快滴下来了,他虽没见过李存勖的母亲,可见眼前这排头气势,心里早已猜着个七八分。若再说自己是在李存勖身边伺候的,只怕老夫人起疑,于是急中生智道:“小的是大王新派来伺候伊姑娘的!”只是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女子视伊雪为眼中钉肉中刺。他看见刘碧婵顿时落下脸去,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愈发惶恐不安。
而一旁的老夫人曹氏见刘碧婵不高兴,忙一面挥手示意张超退下,一面拉过刘碧婵的手,轻拍着,安慰道:“你一向懂事,给她拨几个下人也是应该的!”
而如同惊弓之鸟的张超顾不得她们说什么,满满鞠了一躬正准备离开,可头还没来得及抬起,突然觉得什么东西打在了自己的腿弯处,那一下力道十足,他顿时两腿一软,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可两只手来不及支撑,整个人趴倒在老夫人和曹氏的脚边。
“啊——”刘碧婵觉得自己的脚被一双笨重的手压了一下,吓得喊出声来。老夫人也受惊不小,丫鬟们忙一拥而上,挤成一团。
等张超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两个侍卫拔河一样扯住了两条胳膊,用力按住,跪在地上,额头差点贴在地上。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做什么?谁派你来的?”刘碧婵连连逼问。她原本碍于老夫人的面子,不好深究。如今张超自己送上门来,她岂肯放过!
“小的冤枉啊!小的无意冒犯老夫人,小的该死——”
张超一面哭诉一面挣扎,他愈是挣扎,两条胳膊就被拧得愈紧,愈紧,他愈痛得乱颤。几番忙乱之下,突然,他胸前露出小半截信封,刘碧婵一眼看见,双眉一蹙,款款弯身抽了出来,立即拆开,放到老夫人眼前同看。
张超顿时傻了眼。他这次奉王昭诲的命令混进晋阳宫,虽说是要找伊雪通融,可为谨慎起见,所有的话王昭诲都一字一句地教给他,甚至让他从头到尾背了一遍,哪里来的什么书信!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老夫人却脸色大变,怒吼:“给我押下去!”而刘碧婵的惊讶中分明带着几分落井下石的痛快。
“冤枉啊——”张超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被两个侍卫拖去老远。
而不远处,蒋玉衡得意地收起自己的小弹弓,转身离去。
晴空万里,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异常的明亮,朱红的宫墙和古黄的宫道相叠相错,宣示着昭昭威严。一个瘦弱的身影穿梭其中,如同一条在浑浊泥潭里溯游的小鱼,丝毫不知前方何处会有一张铺就开的大网。
“阿保机未免太猖狂了!”幽深的宫墙内传来一声沉闷。只见一个男人背对着两堵墙之间的过道,腰微微弯着,十分恭敬的样子,而他面前站着的人却被红墙挡住,丝毫看不见,只听得见声音。
“那——您的意思是?”这毕恭毕敬的,竟然是宋老瞎。
“他以为凭两个小丫头就敢威胁我了?想打探九曲塘,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宋老瞎点点头,又问:“那伊雪?她知道我的身份——”
“杀了她!”那暗处的男子语气决绝。
宋老瞎却犹豫了:“阿保机会不会恼羞成怒?他万一出卖我们——”
“不会!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还不至于这么没有远见!”那男子顿了顿,“也该给他提个醒,太原还不是他能伸手的地方!”
“是!”宋老瞎弯身应道。
正沉寂时,突然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在宫墙之间回响,宋老瞎别脸细听,而他身前的男子立即转身循着宫墙而去。
“老伯?您回来了?”来的正是蒋玉衡。她见宋老瞎窝在角落里,神情不似平时那样镇定,便上前探了探脑袋:“您和谁说话呢?”可是目光所及之处,唯有古旧的宫墙和平静的阳光。
“一个探子!”宋老瞎随意答着。蒋玉衡听了这话,并没有再追问。宋老瞎主管谍报,有密探暗自前来汇报不足为奇,她便信以为真了。
可是宋老瞎心中发虚,连忙露出笑面,岔开话题:“什么事这么高兴?”
“不告诉您!”蒋玉衡歪着个脑袋,眨巴眨巴眼睛,又跳着步子渐渐走远。
“留不得了!”方才那个暗处的声音又一次从身后传来,鬼魅一般,追随着蒋玉衡渐行渐远的影子,她却浑然不知。
宋老瞎有些惊诧,他几次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终于:“她应该什么都没听到!”
“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不能拿你我的命去赌!”那声音不容反抗地吩咐道,“做干净点!”而后消失在长长的石阶上。
这条路又一次寂静下来。宋老瞎拐杖点地的清脆响声滴滴答答,像极了漏刻中滴落的水珠。
夜已重重罩住太原城,晋阳宫里灯影惶惶。白日娇艳的春花在黑夜里尽数化为粉壁上昏暗的瘦影,李存勖背手而立,望着乱花摇曳,而自己的身影岿然不动。正如此刻的太原城,此刻的晋阳宫,春花缭乱,暗流汹涌。
明日就是他纳妾的日子,期待了许久,如今真到眼前时,竟挤不出一丝欢喜。他知道,一派红火喜庆之下,寒光闪烁,刀锋暗藏。从他跪在李克用的病榻前,从父亲枯瘦的手紧抓着他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从此以后,这一生的喜与丧,都异常艰难,都如同风暴卷起的漩涡。而“婵儿”这两个字,慢慢随着少年的天真,被漩涡啮碎,吞没。
“大王!”一声沙哑的叫唤将他从滔天大浪中捞出来。宋老瞎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身后。
“如何?”
宋老瞎摸索着,将自己的拐杖靠在书案边,继而从怀里掏出几张废弃的纸,双手递到李存勖跟前。李存勖接过一看,冷笑道:“天资不错,学得有几分味道!”
原来这是宋老瞎命人从伊雪房中偷来的几张字。伊雪果然在学李存勖的字!
宋老瞎努力想从李存勖的呼吸声中判别他的情绪,只是再高明的密探也难以驱散自己的心虚和慌乱,他试着问道:“大王既然知道伊雪来者不善,为何还把她带回来?”
“本王就是想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
宋老瞎心里越慌,脸上的笑便越自然而然,竟像是从心底溢出来一般。只是,在他漆黑一片的世界里,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填满了整间屋子,如山崩地裂时的滚石,轰然巨响。他生怕李存勖也听见这巨响,恨不得伸出双手按住自己的心脏。
可李存勖并没有听到,而是继续问道:“你说,如果你就是那个隐藏在太原城,甚至就躲在晋阳宫里与伊雪接头的内鬼,你会怎么做?”
“太原的内鬼?甚至在宫里?”宋老瞎故作惊诧。
李存勖却不作解释:“你只管回答!”
“是!”宋老瞎略一思索,像在犹豫,更像试探,“我会——杀了伊雪!”
“哦?为何?”
“说实话,这个伊雪实在可疑,即便大王给了她无限的恩宠,可要让人信服大王丝毫没有起疑心,还——”宋老瞎笑着摇摇头,接着说道,“那么以大王的英明,为何还要把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放在身边?难道真的是耽于她的美貌?我想,但凡了解大王的人都不相信。所以,大王留下她就只有一个原因,揪出她背后的人!”
李存勖突然转过头来,用他一贯令人捉摸不透的笑眼看着宋老瞎:“你既然这么坚信,还问什么?”
宋老瞎嘿嘿一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感受到李存勖的目光正牢牢盯着自己,于是不自觉地把头微微低下,忙道:“还有一事,今日老夫人抓的那个人已经问清楚了,是王昭诲的人,来找伊雪!”
“这我已经知道了,还有呢?”站了太久,李存勖觉得有些疲累,便坐到了靠椅上,伸手端茶,茶却早凉了。
宋老瞎声音不大,却快而准地扎到了李存勖的心里:“他应该是被人设计的,而那个人真正的目的,是伊雪!”
这一次,他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李存勖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也听到了李存勖掰响指节的声音,那声音里分明带着惊诧,带着不可饶恕的愤怒和隐隐的失落。
宋老瞎伸出双手,慢慢摸到自己的拐杖,那清脆的声响一点点从灯影中消失。他自然清楚,不止李存勖,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最想除掉伊雪而又有能力这么做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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