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的夜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热闹欢快过了。刘守光在位时贪得无厌,赋税徭役压得百姓喘不过气。如今,李存勖免去了幽州一年的赋税,百姓们为了迎接这位新主,大庆三天,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夜空中绽放出一朵朵绚丽的烟花,人们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父亲的三桩心事已完成两件,李存勖心情大好,这夜,他换上一身常服,带着蒋玉衡出去溜达溜达,说要带她去看看这幽州城的夜色。
四处弥漫着诱人的香味,舞狮舞龙、踩高跷、喷火······各种杂耍大放异彩,各领风骚。李存勖仍是一袭白衣,他原本步伐大,走路速度也快,可这人山人海的,他怕蒋玉衡跟丢了,于是故意放慢步子,走几步便停下,假装是被路边的什么小玩意吸引了。害得蒋玉衡几次没刹住脚,直撞到他怀里、肩头。
李存勖一边把玩着路边小铺上的翠玉簪子,一边偷瞄了一眼蒋玉衡,见她低着头似乎心不在焉,于是淡淡道:“怎么,带你出来玩不高兴?担心独孤了?”
“没有!”蒋玉衡听到他的声音,脸更热了,她生怕心事被李存勖看破,于是故意接着扯道,“独孤那么厉害,一定能得胜归来的!”
幸亏李存勖没有把这个话题接下去,而是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扔给卖家后就抬腿走了,而后,他将手中的翠玉簪子往身后的蒋玉衡面前一递:“挺配你衣裳的,拿去!”
蒋玉衡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淡绿色的裙,愣愣接过,捧在怀里窃喜了一会儿,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好!”热闹中传来一阵阵喝彩声,不远处围了一圈人,似乎有人在唱戏。李存勖自小便爱看戏,于是挤上前去。只见众人之间,一个精瘦俊秀的小生正穿着戏服,唱着陆机的《百年歌》。
“三十时。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食如漏巵气如熏。辞家观国综典文。高冠素带焕翩纷。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听到这熟悉的歌声,李存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五年了,就快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来,他再也没有听到过谁把《百年歌》唱得这么牵动他的心。他不禁睁大了眼睛,细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小生。只见他浓眉大眼,瘦骨嶙峋,身子虽规规矩矩地如同一个读书人,可那张脸却透露出一种商人的机灵。
“百岁时。盈数已登肌内单。四支百节还相患。目若浊镜口垂涎。呼吸嚬蹙反侧难。茵褥滋味不复安。”
不知不觉,人生百年已尽数唱完,真如白驹过隙,让年近三十功业正盛的李存勖感慨顿生,但更让他感叹不已的是竟在这里遇到了这样熟悉的歌声,他仿佛遇到了久别的故友。
“好!”人群中又是一阵叫好。那小生唱完后,开始捧着盘子求各位看客打赏。听时喝彩不断,可到了要掏银子的时候,许多人却像突然间失忆了一般,神情漠然地转身离去。那小生脸上的笑虽依然强挂着,却失去了光彩。
“唱得不错!”盘子伸到李存勖跟前时,李存勖放了一整锭金子,惊得围观者纷纷唏嘘,更不用说那托着盘子的小生了。
“公子,这——这——”那小生只怕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一整块金子,话都说不完整了。
李存勖虽心中高兴,却无多废话,直言道:“这是定金,我买下你,稍后回去,再给你一锭,如何?”
蒋玉衡本以为那小生会仔细考虑一番的,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感恩戴德道:“景进愿为公子当牛做马!”
“你叫什么?”李存勖侧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景进不解地回道:“景进!风景的景,进步的进!”
“景升是你什么人?”李存勖追问。
“公子认得我师父?”景进喜出望外。
他不知道,李存勖更加喜出望外:“你是景升的徒弟?难怪,难怪你的《百年歌》唱得有几分他的韵味!”
“我原本不姓景,小时候家乡因战乱被毁,是师父收留了我,教我唱曲子,并给我改姓景,取名进,他希望我更进一步。可惜他老人家故去多年,我却如此落魄,让他丢脸了!”说到此处,景进扯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
蒋玉衡甚少看见这样唏嘘感叹的李存勖,可更少见的是,接下来的几天,李存勖几乎日夜和这个叫景进的家伙粘在一起,景进一会儿带他去幽州城的四处逛逛,一会儿给他讲一些景升生前的趣事,一会儿唱几首曲子,让李存勖如醉如痴,不知光阴,将退回太原的日期一拖再拖。
幽州挥挥洒洒地飘了几天大雪,白雪积了厚厚一层,在明亮的皓月下,蒋玉衡红色的披风在城头随风飘扬,如傲雪寒梅,又如一曲清阔的箫乐。
不知为何,看到李存勖如此宠爱景进,她总莫名地想到已经死去的伊雪。伊雪也有一副好嗓子,也唱得一手好曲子,或许正是如此,大王才那么喜欢她?就连刘碧婵也是声若流莺,夫人韩昕不正是因为嗓子不好才总不受宠么?想到此处,她不由自主地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回过头打探一番,见四处积雪茫茫,空无一人,便想开口试着唱几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他是高高在上的大王,是主子!况且,他对我的好,或许只是把我当作一个要哄的小孩子罢了!
寒雪寂寂,冷月无声,蒋玉衡丹唇轻启,歌声如同雨后青竹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如同檐上冰凌融化后一滴滴落到石阶上,如剑断,如燕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她正唱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轻声哼着附和,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见李存勖站在茫茫雪地之中,明月的清辉照在他的脸上,这一刻静默无言,连风也悄悄地躲远了。蒋玉衡看着他孑然的身影,竟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玉衡有心爱之人了?”李存勖缓缓走近,他的声音如此温柔。
“没有!”蒋玉衡的回答比风声还低。
李存勖轻轻抓了一把城墙上的雪,捏成一个小小的雪球,朝着明月远远掷去,他痴痴地望着那盘圆月,全然忘了自己冻红的手:“‘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这是吟咏爱情的诗句,玉衡唱得如此凄婉悲凉,不是心有所动?”
蒋玉衡第一次听见李存勖这样唤自己,赧赧不知所措,只低声道:“我——这不过是一首里巷歌谣,我随便唱唱的,没有别的意思!”
李存勖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要把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小动作都读透。她越是否认,李存勖就越认定自己的直觉,只是这坚定的直觉中竟隐隐透出几分紧张和不安。从来冷眼观人的他,此刻竟也怕被蒋玉衡看出自己内心的波动。
他极目远眺,尽管所望之处尽是黑暗:“玉衡爱上的是个比你大许多的人?王昭祚么?”
“不是!大王你别瞎说!”蒋玉衡脱口而出。
李存勖此刻的笑说不上冷,但绝对不怀好意:“那这么说,玉衡的确有心爱之人了?”
蒋玉衡见他在套自己的话,脸比寒梅还红,喃喃道:“没有!我说了没有!”
她此刻的娇羞让李存勖心里痒痒的,暖暖的,他的那副冷面好像突然间不受自己控制了,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笑得那样舒心,那样欢畅,却又那样心照不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诗经》中的这位女子可比玉衡大方多了!”李存勖像是故意在刺激她。
蒋玉衡听了这话,微微抬起头望着他,鼓足勇气问道:“那——大王觉得,燕雀可以爱上鲲鹏吗?”
“爱情没有可不可以,只要燕雀敢爱,鲲鹏便敢携它直上九霄!”
蒋玉衡撞见李存勖含情脉脉的眼神,心跳得几乎要蹦出来了,她赶紧低下头去,双手紧紧拽住自己的衣角。
他们并肩站在圆月下,站在雪地里,没有多余的质问和解释,就这样互相猜着,互相信任着,又互相期待着。
“声音很好听!”良久,李存勖才打破沉默。
蒋玉衡明知这是在夸自己,却故意问:“大王是说景进吗?”
“本王说你!”他突然又冷傲起来,但蒋玉衡看得出来,此刻的冷傲更像一种可爱。
蒋玉衡趁机劝道:“大王在幽州逗留了好长一段时间,景进就这样让大王流连忘返吗?老夫人该担心大王了!”
“明日准备准备,后天咱们就回去吧!”李存勖笑道,“忘了告诉你,独孤在武州打了胜仗,战报传来,说他无比英勇。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赏他!”
蒋玉衡乐得好像是自己要得到奖赏一般。李存勖转身慢慢离去,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停下,回头冲她淡淡一笑:“玉衡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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