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黄一点，泥黄一片。

秋雨叮叮咚咚，落入汹涌奔腾的黄河水中，冒起细细的一点小泡便倏忽不见。那澎拜的波涛，在夜里发出巨吼，裹挟着黄沙，消释着鲜血，向着光明的东方奔去。

刘鄩在自己的营帐中举起杯盏，听着黄河的咆哮、秋雨的哭号，将满天满地泥黄的苦涩一起吞入喉中。他紧闭双眼，蹙着眉头，咂嘴细细品味着，似乎在这杯酒中尝出了将士们的鲜血味。

一杯接一杯，不一会儿，案上的酒坛子就空了。他抓着酒坛的坛口摇了摇，又反过来倒了许久，见终于一滴也倒不出来了才罢休。失落之余，他横着迷离的醉眼，用杯子轻轻敲在酒坛子上，不由自主地吟起屈原的《国殇》。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他微微哽咽了，双眼泛红，“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吟到此处，他仿佛亲眼看见了三年前柏乡那场惨烈的战斗，仿佛亲眼看见了与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壮烈牺牲的场面。更触目惊心的是，他仿佛能看见不久后另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戮。而这一次，把他们推进修罗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侍奉的主子，他们的陛下！

不，他绝不能让这种悲剧再一次发生！大梁也再经不起另一次全军覆没了！可他官位再高，军功再大，也不过是个臣子。圣旨已下，他又能如何呢？莫非真的要抗旨而行，给段凝网罗罪名的机会？莫非真的要晚节不保，落得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后悔当时不该随朱友贞回来。好不容易全身而退，何必再来趟这一趟浑水呢？可是他不甘，睡在花竹满院的床榻上，他寝食难安。复仇固然重要，但自己岂能用尚在人世的生命去为已然化为白骨的兄弟报仇？倘若能用自己的一条命，用自己身后的功名去换千万个将士的命、千万个家庭，死又何妨？

想到此处，他突然觉得内心一阵悲凉，仿佛自己是那风中的飘絮、水上的浮萍。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他凄然吟道。

“大将军乃当世豪杰，为何吟这样悲凉的诗呢？”

帐外突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刘鄩顿时睁大了双眼，酒顿时醒了，一双鹰眼死死盯住帐外纤瘦的身影。

“深夜造访，秋雨寒凉，大将军不请我进去吗？”那女子继续说道。

这声音？刘鄩记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声音。“来都来了，还用我请吗？”他沉着嗓子道。

门帘被轻轻撩开。只见一个身着淡黄衣裙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她头罩斗笠，轻纱遮面，似乎真的是来赴约一般，毫无惧怕。

“是你？”刘鄩看到她这身装扮，顿时想起来了。三年前，他收到朱温的急诏，在晋梁两军对峙之际，从柏乡赶回开封，在开封城外的竹林里遭到独孤成和蒋玉衡的袭杀，正是这位女子救了他。他只知道这位女子是阿保机的人，却不知，她正是小慧。

小慧浅笑道：“大将军还记得小女子？”

刘鄩却探头往帐外望了望，自己的大帐前明明有士兵不分昼夜地轮流看守，怎么？

小慧知道他内心的疑惑，于是毫不隐讳道：“小女子怕有人撞见大将军与我说话，给大将军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在军营的另一边制造了一点小小的混乱，把大家都引过去了！”

原来如此！刘鄩心中暗自惊叹。军营里出现了混乱，自己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实在失责！看来，酒是不能再喝了！

“你来做什么？”他冷冷问，“阿保机又想怎么样？”

“可汗仰慕将军之心从未改变，得知将军在朱友贞这里受了委屈，可汗命我前来安慰安慰将军！”

“刘某受不起，请回吧！”刘鄩伸出一只手送客。

小慧却继续道：“因钦佩将军，可汗给自己取的汉名便是刘亿，以将军的姓为姓！只要将军愿意，可汗愿与将军结为兄弟！”

刘鄩毫不领情：“刘某绝不与异族人称兄道弟！”

小慧见他毫不动心，便又重提他的伤心事：“大将军三年前便早已名满天下，退隐多年，早已没有功名利禄的牵绊。小女子斗胆猜测，将军这次复出，目的只有一个，为龙骧、神威报仇，灭了李存勖。将军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契丹才是真正能帮得到将军的？”

刘鄩被她的这番话说得一愣。

小慧见事情或许有转机，于是继续分析道：“不管将军愿不愿意承认，朱温死后，大梁已经山河日下，气数将尽。更何况，朱友贞并不信任将军。你们君臣不同心，此次更是出现了莫大的分歧，说不定，将去如今已是有去无回，那又如何复仇呢？而我们可汗对将军一片敬佩，契丹的实力更不容小觑。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目的一致，都是要除掉李存勖。将军若能与我们可汗齐心协力，必定能如愿以偿！”

她身子微微前倾，等着刘鄩的答复。

刘鄩沉思良久，目光坚定地望着她：“刘某宁愿一死！”

他可以为拯救千军万马而背上抗旨的罪名，却绝不能为了复仇而真正犯下通敌叛国之罪。有时候，得偿所愿不如抑郁而亡！

就在二人沉默之时，帐外突然一阵骚乱，有士兵正一边喊着“将军”一边往这边跑来。

小慧于是笑道：“大王等了将军这么多年，不急在这一时。将军可以细细思量后再做决定，小女子随时恭候将军！”说罢，她匆匆走了。

她前脚离开，一个士兵后脚便走了进来，慌忙地禀道：“将军，晋军突然来袭！”

“什么？”刘鄩一惊。阴雨不断，郭崇韬的大军驻扎在黄河的对岸，一个时辰前他才到岸边亲自查看了一番，并没有晋军渡河的迹象，怎么会？

他立即披坚执锐前去迎敌。所幸混乱之中，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小慧的踪迹。可是，忙于抗敌的人自然没有注意到，但偏偏有人正煞费苦心地想罗织他的过错，便不由得多了几分心思。

段凝听到士兵的通禀之后，正出门查看，他不由自主地朝刘鄩的营帐多看了几眼，恰巧看到一个女子鬼鬼祟祟地从刘鄩的帐子里出来。这么好的机会，岂能错过？他于是派了一个心腹跟上去查探，自己装模作样地率军前去迎敌。

原来趁夜前来偷袭的不是郭崇韬，而是独孤成。他与周德威率领大军前来追赶刘鄩，在距离乐平不到一天路程的时候，他向周德威请令，率了八百骑兵轻装前来，趁着雨夜，趁着刘鄩毫无防备，袭入梁军军营。

而军心不稳、被瘟疫笼罩着的梁兵一个个如同惊弓之鸟，毫无抵抗之力。独孤成率军一通砍杀，见刘鄩出帐，也不恋战，火速撤回。梁营因这一番袭扰，更是上下一片哗然，人人自危。

且说小慧离开梁营之后，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她也没有声张，而是故意将那人引到偏僻之处，正要动手之时，突然听到一阵兵马之声。

尽管雨夜暗淡无光，她还是远远的，一眼便认出了领头的独孤。人总是这样，哪怕人山人海，川流不息，总能一眼看见你想看见的人。

她看见独孤成，见到他安然无恙，内心欢喜，差点开口喊出他的名字。可是话刚到嗓子眼，她忍住了。她不能让独孤成看见她在这里。

就是这一瞬间的走神，她忘记了身后还有一个危险在迫近。那跟踪她的人抓住了这个时机，突然猛地扑了过来，小慧没防备，被他擒住了双手。她正要还手，那人却一把锁住她的琵琶骨，她疼得叫了出声。

寂夜里的叫喊声惊动了狂奔的马匹，也惊动了马背上的人。独孤成突然“吁”地一声，朝这边投来目光。

小慧见状，心中急速盘算起来，看来只能如此了！

她于是放声大喊：“救命啊——救命——”

那人急忙捂住她的嘴巴。小慧于是朝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那人将手一缩，小慧便寻机脱了身，快步朝独孤成跑去，边跑边喊救命。

“将军，怎么了？”一个士兵不解地问独孤成。

“嘘——”独孤成制止道，他侧耳细听，那一声声“救命”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小慧？”终于，他听出那是小慧的声音，便不顾一切地循着那声音跑去。

躲在暗处的跟踪者见事态不妙，于是赶紧转身而逃。而小慧一边跑，一边扯去自己头上的斗笠。

“小慧！”独孤成终于在一片高过人头的草丛中看见了小慧，他急急下马，朝她跑去。

“独孤？”小慧故作惊讶地问道，“是你？独孤？”

“是我！”

“独孤！”她冲上前去，一头扑进他怀里，倚在他肩头抽泣起来。

秋雨细密如织，稀稀疏疏地洒在日渐干枯的秋草上，似乎要润它回春。那细碎的声音，如暗夜中情人的低语。不知是不是刚才跑得太急，独孤成的心怦怦的，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脸上也烫烫的，一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

他的手在细雨中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抚在她的背上，一动不敢动。

“你怎么来这儿了？”他轻声问。

“我——”小慧从他怀里出来，低着头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木雕，在黑夜中依稀能看出那雕的是个人的模样。“这个，给你！”

她把那木雕塞到独孤成的怀里，独孤成不解地接过，凑到眼前看了许久，才依稀看出雕的似乎是自己，他于是瞬间结巴了：“小慧——这——你——”

小慧的脸也跟着烫了起来，她故意生气地伸手要去抢：“不喜欢就还给我！”

“不！”独孤成把那木雕高高举起，小慧扑了个空，一下子栽进他怀里。这一次他倒不害羞了，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温柔道：“我喜欢！”

秋雨缠绵，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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