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成和蒋玉衡离开后，小慧急忙跑回自己的房间，见药炉药罐都还在原位，里面未烧完的纸屑也还在，便放下心来。可是，剩下的事才是真正让她愁眉不展的。

蒋玉衡猜测得八九不离十。阿保机派使者前来给李存勖送年礼，其实也是为了趁机在太原城内安插几个人，顺便给小慧一点警示。独孤成敲门的时候，小慧刚刚收到阿保机的密信，信上阿保机斥责了小慧久久没有行动，并命她半个月之内探明九曲塘的所在。

小慧坐在窗前发愁，良久，她才站起身来，朝院外走去。

而蒋玉衡回到晋阳宫后，便火急火燎地径直赶去李存勖的书房，她想问清楚貔狸的事，也想问一问契丹使者这次来的目的，或许能找到一些能查明小慧身份的线索。

可她刚到李存勖书房外时，看到刘碧婵领着丫鬟芙儿也正赶来，芙儿手中提着食盒。到了书房门前时，刘碧婵缓缓从芙儿手中接过食盒，朝芙儿使了个眼色，而后款款走了进去。芙儿会意，立马前去伸手挡住蒋玉衡的路，一脸高傲地睥睨道：“我家夫人煲了汤给大王，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

蒋玉衡看到刘碧婵时，心里便矮了半截，忽然又听到书房内传来刘碧婵肆无忌惮的欢笑声，便更想起那天刘碧婵说的话，于是识趣地走开了。

天阴沉沉的，忽然下起雪来，一片片，寂静无声。蒋玉衡伸手接了一片，薄薄的一朵落在纹路纵横的掌心，触手即化，除了冰凉，什么都无法留下。她在雪中走了许久，不知该往哪儿去。徜徉间，走到了练武场，于是拈弓搭箭，瞄准了靶心。

可是一连好几箭，她都射偏了，有的甚至连靶子都没有碰到。但她似乎并不在意，一支支地射，到后来甚至连瞄准都不瞄了，箭一搭上弓，就射了出去，似乎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的手空下来，不让自己的脑子闲下。

不一会儿，乱箭插满了靶子，地上也横七竖八地插满了箭，她却仍不知疲倦地射着，哪怕手被磨破皮。

雪越下越大，她正麻木地一点点将弓拉满，突然她双耳一动，听到自己的左侧正有一支利箭朝自己的脑袋飞来。于是，她挪出左脚，整个身子朝左边转动，将手中拉得正满的弓一松，那箭便飞了出去，穿过层层飞雪，两支箭“叮”地一声，箭头相撞，双双落地。

她这才看到，练武场左侧的李存勖扔掉手中的弓，缓缓朝她走来，口中淡笑道：“颓丧之中还记得保持警觉，还不算太差！”

李存勖夸人总是这样略带讥讽，从前蒋玉衡如果听到这样的话，就知道他是在夸自己，总要高兴小半天。可是今天，她却不为所动，委实兴奋不起来。

李存勖见她低着头不说话，问道：“都到了书房前，为什么不进去？”

蒋玉衡嘟囔：“大王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又何必问！”

李存勖暗暗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说吧，火急火燎的，有什么事？”

蒋玉衡原本以为他好歹会说两句好听的话安慰自己，没想到他竟一言不发，明明心里一清二楚却装聋作哑，于是不免失落。可是细一想想，自己本就是卑贱之人，又怎敢妄求？何况李存勖哪里会说什么好话！

她于是问道：“阿保机这次派人前来送年礼，大王觉得他是想做什么？”

“契丹的使臣说，阿保机想与我晋国联手，彻底灭梁。”

“契丹与梁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契丹军若要南下灭梁，势必要取道镇、定二州，甚至，取道太原！”蒋玉衡道，“契丹狼子野心，这样风险是不是太大？”

“你是说，本王应该拒绝他？”

蒋玉衡敛气道：“玉衡只是担心阿保机另有所图！”

“哦？”李存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倘若，阿保机真实的计谋是与刘鄩暗中勾结，要对大王前后夹击呢？”蒋玉衡继续说道。自从种种迹象把小慧指向契丹密探的时候，蒋玉衡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如果小慧真的就是那夜出现在刘鄩军营的黄衣女子，而同时她又是阿保机的密探，那阿保机和刘鄩暗中往来岂不是明摆着的事！

李存勖心中也一直有这个疑虑，如今看到蒋玉衡这样笃定，心中更加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看破了小慧的身份，可他却没有追问，而是点点头，问：“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蒋玉衡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李存勖，顿时心虚了。她想不明白的是，如果小慧真的是阿保机的密探，那她只要与刘鄩往来就好了，为什么又要接近独孤，甚至长住在太原城内？莫非她是想通过独孤成，窃取什么秘密？她不敢把小慧的事说出去，只是想提醒李存勖：“玉衡没有什么主意，只是把自己心中的疑惑说出来，希望大王万事小心罢了！”

李存勖看见雪花落在她的头上，于是伸手替她拂去，握紧她冰冷的手，笑道：“本王的事，自有文臣武将担忧，你自己万事小心才是！”

蒋玉衡内心窃喜，嘴上却倔强：“那大王栽培我和独孤是为了什么？独孤如今是将军了，玉衡就没有用处了吗？还是说，大王另给玉衡安排了不一样的使命？”

李存勖听到此话，脸上的笑一点点僵起，他看见蒋玉衡天真地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心里一阵阵生疼，刀割火燎一般。他立马别过脸去，不敢看她无邪的眼睛。

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进他的眼里，他记得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大雪，一个男人怀中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婴，大雪落满了他的肩头。那男人跪在李克用跟前，不忍地高高举起女婴，李克用抱起了那个女婴，对男人道：“你放心，这是你唯一的女儿，我会让人好好抚养她！至于她能长到多大，就看你自己了！”

那时候，李存勖只有13岁，他只记得那个男人不停地磕头，只记得李克用对身边的自己说：“亚子，你给这个女娃娃娶个名字吧！”

李存勖望着漫天大雪，不知为何，脑海中萦绕的却是夏日璀璨的星空，他于是随口答道：“玉衡！蒋玉衡！”

时光荏苒，如今那个女婴，竟已亭亭玉立。

“大王想什么呢？”蒋玉衡见李存勖出神，便唤道。

“没什么！”李存勖摇摇头，从袖中掏出一个质地古朴的埙，递到蒋玉衡跟前：“本王想了想，你还是学埙比较好！”

蒋玉衡见了，鼻子一酸：“大王还记得？”

“本王记性还没差到那种程度！”他笑了笑。

“这上面画的是什么？”蒋玉衡仔细端详着那只埙，仿佛要把上面的每一处细纹都记在心里。她看到漆黑的埙壁上刻着七个排布分散的小点，其中左边第三个比其他的都要大一些，不禁嘀咕道，“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李存勖见她好奇的模样，脸上露出宠溺的笑：“这就是天上的星星，你看仔细一点！”

蒋玉衡于是把埙拿远了一看，只见那七个小白点乍一看只是随意分布的，可若把它们连成一条线，则是个勺子的形状。“北斗七星？”蒋玉衡惊呼。

“是！”李存勖笑着，“北斗七星分别名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这儿最亮的一颗，便是玉衡星！”李存勖指了指埙壁上最大的白点。

“玉衡星？”蒋玉衡觉得很奇异，问道，“那玉衡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吗？”

“是！”

蒋玉衡小心翼翼地擦去落在埙上的雪，用衣袖护着，生怕弄湿了它。李存勖见她如此，又觉得好笑又心疼，便一把拉过她，让她贴着自己，问道：“还躲着本王吗？”

“我——”蒋玉衡的脸顿时红了，内心噗噗乱跳。她低声道：“大王是主子，玉衡卑贱，只怕让大王被天下人笑话——”

“从来只有本王笑话天下人，何曾怕过天下人的嘲笑？”李存勖打断她的话，轻轻抚摸着她滚烫的脸，“你若真怕自己身份低微，当初又何必动心？”

“我——”

蒋玉衡话还未说出口，李存勖便俯身吻来。他温热柔软的唇贴在她的唇上，两人的气息互相纠缠，难舍难分。她顿时觉得脑袋晕沉沉的，仿佛天旋地转，自己连站都站不稳了，整个人倚在他的怀里，一双手紧紧握着那只埙。她感受到他温暖的手一只拥住自己的背，一只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而后捧着自己的后脑勺，好像生怕自己要逃走似的。

雪越下越大，雪中相拥的人却丝毫感觉不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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