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火红的朝霞尚未褪去,故元城外鲜红的战旗已然飘起。高扬的战旗如翻滚的波涛,一排排朝魏州城的梁营涌去,似乎要以滔天之势,把魏州的城墙冲垮,而后管他洪流汹涌,裹挟着遍地哀嚎、遍地尸体,咆哮而去。
故元城内,李存勖正在主帅大帐中,他用一块纯白素丝帕细细擦拭着自己的宝剑。那剑通体银亮,如秋霜,如冰凌,映衬着李存勖冷峻而坚毅的脸庞。蒋玉衡站在他的左手旁,怀中抱着他的头盔,不时瞟向他,欲言又止的,脸上似不太高兴。
突然,郭崇韬身着铠甲、腰佩宝剑地走了进来,雄赳赳道:“大王,周将军他们已经出发一个时辰了,我们也该出发了!”
“嗯!”李存勖喉咙里闷闷答应了一声,抛起手中那方丝帕,举剑在空中轻轻一划,那丝帕顿时便断成了两半,而裂口处竟平整光滑,仿佛是两方完整的帕子一般。
郭崇韬不禁心中暗暗赞叹,真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啊!
李存勖颇为得意地将剑收入剑鞘,而后伸出左手。蒋玉衡立马将怀中的头盔递给他,看他紧紧系上缨绳,蒋玉衡终于开了口:“大王,带玉衡一起去吧!”
李存勖转头望着她,轻轻笑道:“我们是去打仗,你去做什么?乖乖待在这儿!”
“玉衡不会拖累你们的!”蒋玉衡涨红了脸,仰头道,“况且,我的功夫比一般的士兵好多了!”
李存勖听了,脸上不禁露出暖暖笑容,那笑就像是听到一个孩子天真而诚挚的话。他看了郭崇韬一眼,郭崇韬会意,忙低头出了大帐。见他走后,李存勖这才捏了捏蒋玉衡的脸蛋,笑道:“打仗是男人做的事,你呢,乖乖在这儿等着本王就好了,知道吗?”
“可是——”
蒋玉衡本想争取一会儿,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李存勖不容商量的眼神打了回去。他看到蒋玉衡低垂的嘴角,于是哄道:“等我攻下了魏州,再带你进去好好逛逛!”
蒋玉衡心中又焦急又欢喜,她知道,她的英雄是怕她受伤,是想把她护在身后。
这当然是李存勖的意思,可李存勖考虑的远不止于此。独孤成来了,他知道与独孤成一同前来的还有那个叫小慧的姑娘。他留下蒋玉衡,并不仅仅是担心她,更是想利用她牵制住小慧。他心里很清楚,蒋玉衡对小慧的一举一动总是格外留意。
阳光如一把锋利的剪刀,将天上的霞锦裁成一条一条的,而后,清风漂洗它们,云鸟啄食它们,终于,它们与澄澈的蓝空融为一体。
春光过分明媚,唬得鸟儿都睁不开眼,可魏州城里城外十万双眼睛却都瞪得老大。周德威和独孤成立马军前,腰背挺直,形容倨傲地微微仰头望着魏州城墙上飘扬的旗帜,每一面军旗上都用粗粗的隶书写着“梁”字,而其中夹杂着几面写有“刘”字的帅旗。
帅旗之下,站着一个鬓发尽白的老将,正是刘鄩,这三四年来,他老得尤其快。他身着铁甲,一手搭在城墙上,一手扶着自己的佩剑,身子微微前倾,望着城下排列整齐的晋军,眼神愤恨而感慨。
“周德威,凭你这区区两千兵马,就敢来我军阵前叫嚣?”他朝城下吼道。多年的沙场经验让他双眼一眯,就能估量出对方的兵马数量,亦能由此揣度对手的诡计。
周德威哈哈笑道:“刘将军,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材!周某冒昧,自认为与将军你有几分缘分,只不过如今缘分将尽,这一场大战后,你我怕是不能两存于世。我知道将军你心中有个心结一直未能解开,周某也想真正与将军一较高下,因此今日特地前来为将军纾解心结!”
刘鄩听了此话,鼻子冷斥道:“若要解我心结,除非李存勖前来!”
“将军若今日打败了我,明日来的自然就是我家大王了,何必急在一时呢!”
刘鄩高傲地后退了两步,坐到帅旗下的椅子上,周德威和独孤成只能看到他头盔上鲜艳的红缨,和他挥过头顶的大手。没一会儿,魏州城的城门缓缓打开,一员小将骑着战马横矛而来,孤零零地站在周德威的大军之前,他虽然竭力把下巴扬得高高的,但那骨子里的惧怕无论无何也隐藏不住。
城墙上发话的人换成了刘鄩的副将杨延直。杨延直本是杨师厚的旧部,后一直追随刘鄩。他勤奋好学,忠厚老实,一直钦佩刘鄩的兵法和人品,心中暗尊刘鄩为师。刘鄩也一直待他亲善,以他为心腹。在刘鄩被先帝朱温猜忌而辞官归隐后,朝中众人都对刘鄩避而远之,甚至,群起而攻之,唯有杨延直一直在为刘鄩说话,因此这几年他也总被排挤,一直担任有名无实的闲职。直到刘鄩再次出山,在这次出征之前,刘鄩亲自向朱友贞求了杨延直来做自己的副将,他心中更是感激涕零。
“想跟我们将军过手,要看你们的本事了!”杨延直站在城头喊道。
周德威还未言语,独孤成便怒上心头:“欺人太甚!”说着,他拍马而出。那小将心中本就有几分胆怯,看到独孤成气势汹汹,更是矮了一截。更何况,他本就不是独孤成的对手,几招下来,便被独孤成斩于马下。
晋军见了,都齐声叫好,顿时之间,吼声震天。接下来,刘鄩连续派了几个名字都叫不上的小将,无一例外的都惨死在独孤成的剑下。晋军士气高涨,独孤成脸上也颇有得意之色,但一直在旁观看的周德威却紧皱着眉头,他低声唤了独孤成一声。独孤成点点头,他明白,他们此行的目的不是来魏州城下杀几个小卒耀武扬威。
于是,独孤成朝城墙上大声喊道:“别再派这些窝囊废了!刘鄩,有本事下来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杨延直伸长身子朝下望了一眼。城下已经躺了五具尸体,其中四个人的战马都被独孤成刺伤而躺在地上抽搐,只有最后一人的战马完好无损,那是因为独孤成已经没有兴头了,那马正瑟缩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延直面露难色,回过身去,弯腰似乎在跟帅旗下的刘鄩商量着什么。不一会儿,他又回到城墙边,横起长矛,径直从城墙上翻了下来。他在空中踏了两踏,不偏不倚地稳落在城下仅剩的一匹马上,他朝独孤成作了个礼:“请赐教!”
杨延直可比之前的那几个小将厉害多了,独孤成一开始小觑了他,几乎被他的长矛刺下马来。几个回合过后,独孤成不敢大意了,甚至,愈战愈欢快,总算找到个能招呼两下的对手了!而他们身后的晋军此时也没有之前稳赢不败的倨傲了,他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仿佛是自己坐在那匹战马上战斗一般。
可他们之中,有一双眼睛却没往这边看,那便是周德威。周德威那鹰隼般的目光一直打量着城头上飘飞的帅旗下岿然不动的红缨。周德威不去看这场较量,因为他对独孤成有足够的信心,况且,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帅旗下的刘鄩。可刘鄩竟也一眼都不看,莫非他对杨延直也这么有信心?
周德威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独孤成和杨延直仍然胶着着,周德威瞄了一眼,杨延直已经渐渐有了败势,不用一柱香的功夫,独孤成定可以拿下他。
果然,独孤成趁杨延直不备,刺中了他的左肩。
晋军中又发出整齐的欢呼声。杨延直额头上的汗珠一粒粒渗出,他紧咬着牙,按了按伤口,毫不犹豫地挥起长矛朝独孤成刺去,独孤成横剑一挡,双腿离马,狠狠朝杨延直的胸口踹去。
杨延直被踹下马去,躺着地上一时动弹不得。城楼上的梁兵见了,面面相觑,露出惊慌。奇怪的是,刘鄩依然无动于衷。过了一会儿,杨延直吐了一口鲜血,趔趄着爬了起来,手中仍紧紧握着他的长矛。他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横起长矛道:“再来!”
独孤成毫不客气地又冲了过去,可杨延直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连连落败。城头仍不见刘鄩的踪影。
周德威不禁有些疑虑。正当他眉头紧皱的时候,突然,他看到城头上不紧不慢地走来一个人,他认得那是段凝。段凝一路目不斜视地走到城墙边,朝城下受了伤的杨延直喊道:“杨副将,顶住啊!可别辜负了刘将军的嘱托啊!”
杨延直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瞄了周德威一眼,仅那短短的一眼,周德威看出了他的心虚和担忧,还带着一丝对段凝的愤恨。再看那段凝,言语之间带着不屑的嘲讽,丝毫没有对同袍的担忧,反而颇有落井下石、隔岸观火之意。
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段凝竟全然没有把身后坐在帅旗下的刘鄩放在眼里,连看一眼都没看。而刘鄩,听了段凝这样的羞辱,竟然也一声不吭。
莫非?
周德威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二话不说,拈弓搭箭,“嗖”的一声,一支飞箭从段凝咧开的笑嘴边划过,直插在那簇显眼的红缨上。
“哐当——”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头盔落地声,周德威心中仿佛被巨石砸了一下。中计了!
而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段凝惊魂未甫,站在城头两腿发软。
独孤成诧异地回头望着周德威,显然,他也终于明白了,刘鄩为何迟迟不肯亲自出马,而是让几个小将在这里拖延时间,金蝉脱壳!方才杨延直看到周德威和独孤成在杀了第五个小将之后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便假装去和刘鄩商议,而后亲自来与独孤成对战,也是为了打消周德威和独孤成的疑虑,好瞒天过海,拖延时间。
此刻,刘鄩早已率领兵马从另一个城门出城去了。
“独孤成!”明白了一切的周德威斩钉截铁地命令道,“你带一千人马,去追!”
“是!”
周德威怒气冲冲地盯着城下伤痕累累的杨延直,以及城墙上瑟缩成一团的段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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