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男子明显一怔,显然没想到这个许恪一番交手就看出了自己真力归属,他沉思片刻,正想说话。但这时许恪略一摆手,示意门口众士兵进来,道:“带走吧,管你风曳人还是中云人。”
蒙面男子看了看一步步逼来的白郦军士兵,心里明白这许恪不是在说着玩笑,而是真的要抓他了。这蒙面男子当即把那把黑色短刀扔到许恪身前,道:“自己拿去看看。”语气中满是镇静。
许恪并未马上拿起那把黑色短刀,而是紧紧看着那蒙面男子,那蒙面男子毫不惊慌,而是同样直视着他。两人对视良久,还是许恪先沉不住气,弯腰拾起那把黑色短刀,第一眼并未看出有何异样;许恪于是重新看向蒙面男子,却看到那蒙面男子依旧气定神闲。
许恪这时有几分不舒服了,一旁的苏枔忽然冲上前来,从许恪手中拿过短刀,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或许是女孩子比较心细,苏枔果然发现了异常,她将短刀倒举过来,看见了早先谢星看见的那个标识,那头振翅长鸣、扶摇直上的鲲鹏!
苏枔神色顿时变了,对着许恪道:“许三哥,牧潋川佟家的标识。”
许恪听完,脸色同样变得很难看,盯着那蒙面男子道:“你们这伙刺客,全部姓佟?”
蒙面男子微微一笑,道:“是。”
许恪当场一怒,正气凛然道:“堂堂沧周的大柱国,为何要做这种事?”
蒙面男子迈开两步,走近许恪,压低声音,对着他一个人道:“监法使,这不是外事,这是政治。你明白吗?”
这话说得十分轻声,不说谢星、易翎、顾盛白三人,就连靠得最近的苏枔也没听见。许恪听完这句话,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顿时显出犹豫,右手先是握拳,又缓缓放开,看起来十分纠结。
方才苏枔那句“牧潋川佟家的标识”说出后,易翎便已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反倒是谢星从未听到这个牧潋川佟家,于是便扶着桌子站好,走近易翎,问道:“羽毛,这个牧潋川佟家是什么来头?”
易翎神情复杂,道:“那短刀底部的鲲鹏标识,是牧潋川铸器特有的标识,牧潋川那里有一口寒水池,是绝佳的铸器之地,这个佟家就是靠铸器起家;又相传数百年前天下六凶中的盖天云鹏从那里悟道破空,飞升天界。所以佟家把自家铸器中的优等品都刻上这个标识,既是对兵器的肯定,也是佟家人身份的表露。而佟家是什么来头呢,说来就久了。”经过易翎一番讲解,谢星这个乡下来的孩子才明白佟家什么来头。
佟家的传承由来已久,因此易翎只讲了当代家主。众所周知,如今中云十三州被三国划分,但在前朝,十三州一统,均归柱梁王朝;而牧潋川就位于柱梁王朝和风曳王朝的交界,而当是风曳四部中也没有百城部,而是有另外一部,叫做柯蛮部。柯蛮部占据两朝交界的地盘多年,而当代佟家家主佟望三十年前还只是一个柱梁王朝边军的一个小小营中副练使,后来连献三计,在局部战争中大获全胜;再之后,佟望手握边军大权,一战荡平十万柯蛮,收复两朝边境八百里江川。柱梁皇帝龙颜大悦,破例封佟望为云苓王,也是整个柱梁王朝破国前仅存的三位异姓王之一。
而沧周立国之后,佟望又被加封为沧周上柱国,授圣将军职,同领宁州军知事,因此也被天下人称为宁州王。如今的新皇更是娶了佟望的小女儿,如今连沧周君王都要尊称他一声岳父,权势可以说是冠盖朝野。更何况,佟望本人功参卓绝,两年前就被列为中云绝顶高手;这个佟家如此称为沧周第一世家也不为过。
这样看来,怪不得许恪这般犹豫了,如果这场行刺是由佟家主导并实施的,那哪怕是行刺成功了,哪怕沧周和北胄两国因此开战了,沧周皇帝也未必就敢去找佟家的麻烦。这个佟家如今坐拥牧潋川周围八百里江道,完完全全就是宁州的一方诸侯,真追究起来,吃亏的说不定还是沧周。而且刚刚蒙面男子那句“这不是外事,这是政治”深深让许恪吃了一惊,他如今官拜白郦军监法使,对于官场上的事也多少懂了一些。行刺北胄使节团这一件事,从表面来看是沧周招待的军防程度不高,即使往高了去说,也是沧周和北胄两国之间的外交矛盾,这便是外事。
那如果说这件事是政治的话,那就值得思考了。这种政治,既可能是指国内的官斗党争,也可能是关乎其他国的政治纠纷。想到这,许恪心里叹了口气,他是白郦军监法使,是不能纠缠到这些政治中来的,这是不成文的铁规。因此许恪将手放下,有几分无力地道:“让他走。”
那伙白郦军士兵毫不犹豫,纷纷让开一条路。那蒙面男子从苏枔手中接过黑色短刀,施施然从两列白郦军士兵中间走过,向门口走去。谢星心中也是微恼,自己一行人辛辛苦苦地去寻找证据,自己更是以身做饵,险些被蒙面男子一刀劈了,没想到就因为这个蒙面男子是那什么牧潋川佟家的人,便要让他离开,着实令人不爽;但谢星毕竟是个外人,也不好指手画脚。
而向来无法无天的苏枔眉头一竖,当即便想说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旁的许恪制止了。稍远处的易翎同样是一脸阴晴不定,虽说现在场中的主导者是许恪,但这行刺案件却是由易翎负责的,想到要让这蒙面男子安然离去,他心中同样气愤。但易翎不像许恪,他在沧周官场待的时间还浅,对这行刺事件背后可能蕴含着的政治意味理解不深,易翎只是单纯地觉得一个在沧周行刺的人不应该随随便便就放他离开;如果一个人在沧周犯了法,但仅仅因为他背后是某个权势滔天的人,就让其逍遥法外,那沧周的政律法规又有何用?这与易翎从小受到的思想理念简直是大相径庭,想到这,易翎顿时下定决心。
易翎收敛心神,道:“凭什么让你走?来人,把他抓起来,有什么事我担着!”易翎说话时语气笃定,眼神中透出的满是坚定。
那两列白郦军士兵略一迟疑,虽然没马上将蒙面男子抓起来,但又悄然堵住了门口,挡住了那蒙面男子的去路。他们在等许恪的命令,然而许恪却一言不发,反而是自顾自转过身去,走到这间屋子里面的书架上,拿起了一本古籍。
不说话等于默认,易翎深深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因此他顿时又有了几分把握,道:“抓起来,先带去西街大牢。”那两列白郦军士兵看到自己的顶头上司不出声反对,心下已然有几分明白,于是便纷纷上前拿捏住那蒙面男子。那蒙面男子明显一愣,但看到这么多白郦军士兵来抓他,心里明白反抗了也未必能讨好,于是便任由那伙白郦军士兵将自己抓起来带走。这蒙面男子心里毫不慌乱,他自己是牧潋川佟家的人,去行刺北胄使节团自然是得到了家主佟望的许可和扶持,不然一伙目标显眼的刺客这么可能一路从宁州来到攸州荀城而安然无恙呢?因此他自然也清楚,自己是不可能简简单单就被定刑的。
两列白郦军士兵将蒙面男子带走后,偌大的一间屋子里便只剩下寥寥五人。那许恪放下手中的书籍,走到易翎身前,苦笑道:“羽毛啊,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易翎愤然道:“那凭什么要放他离开?枔儿她们忙活了一整天不说,谢兄还差点被他一刀劈了,此仇不报,我可忍不下这口气。”
许恪这才看见了谢星和顾盛白两人,向两人行了一礼,又对着谢星道:“谢公子,我听枔儿说这一计引蛇出洞是你想出来的,当真是有用;这可惜现在看来,这伙刺客的背景有些复杂,这件事不好处理啊。”
谢星同样回了一礼,道:“我也只是在赌一把,赌那伙刺客没有离开,还停留在荀城和姜都之间的数百里官马道之间,也赌他们能从驻守的士兵那里得到这个消息。至于如何处理这个刺客,我想许兄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了吧。”谢星说到最后的语气有几分笃定,他确实有几分把握说许恪心中已经有了处理的方案,如果不是这样,这个许恪会默认他们把蒙面男子抓起来的行为吗?更何况,许恪如今是白郦军监法使,而这次的行刺案件却是由清政司负责的,说起来跟他并没有任何关系,他又为什么要参与进来呢?
谢星话音刚落,果然许恪便摇头轻笑道:“说不上什么好对策,但为了给羽毛和枔儿擦擦屁股,总得想个方法。”说到这,苏枔苏魔王顿时不乐意了,狠狠地捶了许恪肩膀一下,表示自己心中深深的不满。
许恪又接着道:“我准备让羽毛把这件事上报到大王那里去。抓住刺客,即是清政司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羽毛和枔儿的功劳自然是有的。至于这刺客的其他余党,我在来之前已经确定他们的落脚点,但既然他们的身份这般复杂,羽毛你也就别去抓了,抓住一个已经够了。”
易翎听到这里似乎有几分不忿,他心里自然是想将刺客一网打尽的;许恪看见易翎这样,又道:“羽毛啊,绝对不能抓,再抓下去那佟家可不乐意了;你将来还要入朝堂的,不能因此坏了自己的前程啊。”许恪最后一句话颇有深意,让易翎不得不认真想想。
这也算什么对策?谢星心下暗想,忍不住出声道:“许兄,在下觉得你这般应对着实有几分不恰当。”
许恪还没来得及说话,苏枔已抢先开口道:“谢星星,你有什么好方法赶紧说出来,不准卖关子!”
谢星怕苏枔像刚刚捶许恪一样打自己,急忙道:“你们先想想,这伙刺客行刺中都做了些什么?他们的目的真的是杀死一个北胄郡主吗?”
这话一出,几人不禁陷入沉思,那个北胄郡主据说毫无修为,想杀一个毫无修为之人,哪怕她身边护卫再多,总能找到机会杀死;可偏偏那个北胄郡主没有死,只是受伤昏迷了。到底是女孩子心细,苏枔猛然灵机一动,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们想要做的,是让天下人以为,刺客就是风曳人!”
苏枔说完,其余三人顿时仿佛明白了什么。接着只听谢星点头道:“不错,你们想想,刺客故意留下的线索是什么。一是交战中的风曳口音,这摆明就是误导;二则是那架行辕上的寒气刀痕,与风曳宝刀相契合。两条线索一结合,很容易会让人觉得凶手是风曳人,加之北胄国与风曳王朝的仇恨由来已久,这场刺杀便有了动机。”
“可是,”谢星却来了个转折,“今日我们才知道凶手是佟家的人,而佟家则又是你们沧周国中第一世家,而且这个佟家和你们的大王关系又非同一般。佟家和北胄似乎没有过什么交集吧,这个佟家为什么要吃力不讨好地去行刺北胄使节团?你们觉得,这背后会不会有你们的大王参与其中?会不会这场行刺本身就是你们沧周的大王主使的,一场早有预谋的行刺失败,凶手败露的刺杀案件?”
“那这就不是外事,而是政治。”到最后,谢星竟然说出来跟那蒙面男子一样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