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二:鬼吹灯
次日正午,汝宁王员外家。一切如往日般,烈阳正盛,却掩不住这些日子的阴霾。仆佣们自扫“门前雪”,虽说是休管他人“瓦上霜”,却都暗暗肚里偷笑。唯独王大员外一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自个儿在厅上喝着闷茶。
厅左右摆着两个斗大的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白菊,左墙上挂着米芾的《烟雨图》,旁边还有几副赵孟頫的字画。右手边紫檀架上放着个大官窑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一看便是大富大贵之家的装潢。
“老爷!老爷啊!大喜,大喜——!”这声“大喜”喜得老长老长,王善德左手一抖,手中的茶杯不慎跌落,摔了个粉碎。他面色不愉,轻轻揉了揉耳朵。
“喜”声未绝,一人猛地从外冲了进来,却没留心门槛,一下子扑倒在地,额头撞了地,那“喜”字才硬生生地被个“哎哟”给替换了。
王员外放下茶托,站起了身,斥道:“得财!这么一惊一乍,是做死么?”只见这员外身量颇高,脸皮白净,不过四十来岁,却已是汝宁首富。
那个叫得财的管家急忙爬了起来:“老……老爷!大喜啊!”只见他短眉鼠目,面貌甚是猥琐。王员外一拍桌子道:“哼,何喜之有?”
“老爷,门外有个道长,自称能捉妖,小的看他,还真有些法力!”得财道。王善德一听,想:“这已是第三个了,真能管用么?”心中虽是惴惴,还是赶忙道:“那还废什么话?快请进来啊!”
过的片刻,管家得财领着一个进来,善德大老爷正眼看去,只见那人一身青布衣,身量与自己相差无几,也是白脸皮,留着两撇小胡须,模样甚是清秀。他心下纳罕:“这该死的得财,也不打探清楚,就把人带进家来。这小道士不过二十来岁,能有什么法力,当得住那女鬼么?”当下拱了拱手,却没说话。
那小法师察言观色,已知对方有轻视之意,于是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
故几于道。”他顿的一顿,又道:“贫道观贵宅阴气颇重,只怕有鬼祟在内,员外不可不防呐!”
这道士不是别人,正是骆采灵易容改扮的。她在道上听闻了王家奇闻,有心要探个究竟,既见王家正招驱魔法师,于是灵机一动,便想扮个道士。
她是自小养在深闺的大小姐,闯荡江湖时日无多,真正的道士并不曾见过几个,此刻要扮,却无从下手。忽的想起了当年看戏《八仙过海》时见的那吕洞宾是个道士,不妨照他的样儿也弄一套。她身躯本来娇小,于是便在鞋子里垫了木头,竟凭空长高了几寸,又穿上宽大道袍,亦掩饰了酥胸。粘了假胡子,背着把桃木剑,倒也似模似样。
样子是像了,可倘若言语不慎,只怕又要露出马脚。她自幼不爱读书,但是记心甚好,就把《道德经》里几句给它记死,也不管意思搭不搭得上,反正信口插上几句,料来对方也未必知道,只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尔。
那王善德立时变了脸色,满脸堆笑道:“哎呀,果真是得道大师,敢问法号?得财,快上茶!”采灵知对方已经上当,误以为自己真是个颇具法力的驱魔道人,暗暗得意,又觉好笑。
“贫道法号……呃……那个,道冲子,恩,道冲子。”
“哦!原来是道冲大师!久仰久仰!”
采灵暗笑道:“久仰你个大头鬼啊,这名字我自己都是头一回听说!”随即逼紧嗓子敷衍几句。她只把书里:“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句的前两字截了下来,却不知,道冲子乃是武当派第七代掌门的名号,虽已羽化多年,却仍余有盛名享誉武林。其时骆采灵尚未出世,骆思恭与骆养性又极少与她谈论江湖之事,她自是闻所未闻。杨凌又或是武当门人在此,则势必哭笑不得了。
“小道长快请上座,得财,看茶!”王善德躬身道。采灵也不客气,上位坐下,摸了摸两撇假胡须,顺带看看是否粘牢了。
采灵端了茶轻啜一口,善德道:“这是岳麓毛尖,道长觉得味道如何?”骆采灵见到他此刻还有闲情问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心中暗笑,不觉又想起当年骆思恭尚在朝为官时,每逢有客临门,看茶作聊,也都是捡些无关宏旨的事,非得等到茶过五味了,方才扯到正事上。
王善德见骆采灵摇了摇头,只道她嫌茶不好,叫道:“得财!还不去给道长换上更好的茶来!去去去,拿我书房里珍藏的大红袍!”采灵叹道:“这般磨磨唧唧的,忒也不像男人了,在朝为官,就一定要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么?若真如此,还不如不当的好!”
骆采灵原是自言自语,王善德却以为他意在讥讽,忙道:“道长教训的是!唉,不瞒道长,小可时运不济,府邸中竟潜藏着一只害人妖孽,还望道长行行好,施法降服了去,须是功德一件。”采灵这才回神:“啊?正是正是。”
当下王善德简述了数日前发生的灵异之事,与茶社老农所言相差无几,只时不时添加几句憎恨之言。采灵微微颔首,王善德取出第三封黑函,交到她手中,其余三封已被他焚毁。
采灵读道:“怙恶不悛,将惩再三,以富捐贫,方为善德。”她见这黑函是普通信纸,又闻了闻墨迹,更加笃定这个“女鬼”必是旁人伪装的,原先的一丝小小忧虑也一扫而光,笑道:“这‘鬼魅’竟不似前些日子般,写下具体事来。”
王善德道:“对啊!这才更让人头疼,显然,这女鬼是怕小可对此做好防备。”采灵暗笑:“若真是女鬼,你又怎么防备得了?你必是得罪了什么武林中人,可这又不好明着来问你就是。”她咳嗽一声道:“敢问这信函从何而来?”
“这信却是在小可书房桌上发现的,前日还不曾见,昨天清早,便有了。”王员外双手一撮,显然有些紧张,生怕小道士说出个:“唉,此事难办了。”他若也没有法力降妖,这几天可要怎么过啊。
采灵双眼一转,笑道:“员外要破这黑函并不难,小道有一法,绝对奏效。”王善德忙问:“还请道长指教!”
“员外且照那第一封信中所言,在库中取千百两银子,去建个米仓,筑个堤,保准消弭灾祸,绝对见不到那第五封黑函。”
王员外怫然不悦:“道长这是消遣小可么?”采灵见他一拂袖,显然是道:“你若没别的法子,我可要请你出去了。”
她只得放下茶盏,打了个哈哈,笑道:“员外既然不肯,那么小道只能在贵府盘桓数日,施法将这妖孽捉去便是。”“道长如肯施法,抓了此妖,金银酬谢,定然不菲!”王善德立时转了笑脸。
采灵起身便去周巡宅邸,王善德命管事得财相随。
“道长,不知您老捉妖可要什么法器么?小人这就帮您提进府来。”得财满脸堆笑,一对鼠目只露出一条缝隙。
“法器?那是啥?”
得财一愣道:“就是道长的符啊,像您这把木剑啊,还有黑狗血啊,莫非道长竟不需要法器,就能捉到那妖物么?”
骆采灵忙道:“啊啊啊,就是这些玩意儿啊,要的要的!”她见得财仍在身侧聆听示下,连忙比手画脚道:“那前几个法师用的什么法器,你照他们的例,都给我弄一份来。”得财道:“好嘞!小的这就去办。”说罢,立时出门去了。采灵呼了口气,心道:“好险,差点就拆穿了西洋镜啦。”
她将王府四处都看了一遍,却没发现什么异状。晚餐自在王家吃的,鱼鲍燕翅极为丰盛。众人吃罢,王员外就请采灵前去王夫人房内驱魔。王夫人此刻仍然卧床不起,采灵知是惊吓过度,也不说破,口中“急急如律令”,随意拿着桃木剑挥舞两下,便让她以先时大夫所开药方配药疗养。王少爷腿骨摔断,却是外伤。“作法”完毕,善德又请她至后院施法捉妖,骆采灵知道推托不掉,只能硬着头皮上。
得财备好桌案香烛,王员外也与四五个家丁一道,要看“道冲”大师施法拿妖。采灵沐浴完毕,换上道袍,已近亥时,此刻夜色微暗,后院中只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时不时的还能听到零星的虫鸣声。
骆采灵站到台上,只见得财已备好三盘果子、三盏茶、酒,放在神龛上,神龛左右点着香烛,放着笔墨、朱砂、黄纸等物。台左右放着两三桶的狗血。采灵捂了捂鼻子,又见桌案上还放了一面八卦镜,一个大葫芦,不禁拿了起来摇了摇,问道:“咦,这葫芦里装的是啥呀?”
善德等人均是一愕:“葫芦里装的自然是水啊,难不能你的黄符纸不用蘸水施法?”采灵见了他们的表情,知道自己又问了不该问的,忙岔过话题:“咳咳,全都备齐啦,那闲话就不多说咯,待小道来画符。”
众人见她提笔在空中停留片刻,似不知如何下,待笔尖墨水滴到黄纸上,随即嘴角微翘,接着就是刷刷刷地直画,心中均道:“一瞧便是倍儿有法力!下笔娴熟,竟不似先前几个画得那般慢腾腾。”他们岂知骆采灵哪会画符?她只是蘸墨随意涂鸦,横划几划,竖来几下,就成了一张。她画了三张,“嘻嘻”一笑,不觉在第四张上画了只大乌龟,又在龟壳上写上了“崔铎”两字。
这崔铎便是兵部尚书崔呈秀的独子,说来竟是骆采灵的“未婚夫”,然而他这夫婿未曾做得,反而先做了骆小姐笔下的小乌龟。
骆采灵正要再画,忽的几声轻响,几名家丁手中的灯笼、连着桌案上的几枚红烛全都被打灭了。得财碰倒了木桶,大叫起来:“鬼来啦!!鬼来啦!!”众人登时乱叫散开,各自奔逃回房。
采灵毕竟只是个年方十六的妙龄少女,虽说先前笃定这“女鬼”必然是武林人士乔装改扮的,但终未亲眼见过,这时四周昏暗,众人四散,左右还似乎传来几声极为细微的阴笑声,她心口不觉砰砰直跳。
今夜月未出,只有淡淡星光,她从怀中取出火折,准备点亮了案上的红烛,忽的瞥见自己地上的影子,影子的边上,竟还有一个影子!采灵总归是习武出身,立时回身,只待一掌。哪晓得一回头,却见那影子一袭白衣垂地,披头散发,正缓缓抬起头来……
“啊!”采灵尖叫起来,转身就跑。那不是人的脸,那绝对是鬼的面孔,那张脸上都是伤痕,两个瞳孔中各自流出一道血线,最可怕的是,那鬼脸竟冲着她笑啊笑啊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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