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五：舍身

夜，龙宫寺大帐，“哐啷”，杯盏掷地的碎裂声漫了开。

“废物！区区宁远小城，连攻了两日连个瓦口也没有！你们这群饭桶！”后金大汗努尔哈赤正在帐中咆哮着。他已摘下毡帽丢在一边，一根花白的辫子随着他的左右踱步而摇摆不停。

汤古代、阿巴泰、武纳格、胡延不什等将垂首静立，不敢接话。“你们几个自己说说？打了多少年的仗了？比这还大的城咱们都打下来了，怎么到了这就不卡住了？盛京难打还是这小土城难打啊？啊，你们说话啊！？”努尔哈赤气得吹胡子瞪眼，愤然推翻了身前的案桌。

努尔哈赤一生戎马征战，天锡智勇，神武绝伦，用兵三十余年，从未败北，真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以一己之力，统一女真部落，建立后金。战明期间，又屡破明军，萨尔浒之战更是大败明朝装备最为精良的野战部队辽东铁骑，取得辉煌，从而奠定下侵明基石。

“孙承宗厉害么？熊廷弼呢？王化贞呢？这些经略巡抚都是明朝第一将石献的门生，他们都败倒在你们的脚下，袁崇焕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把你们难倒了！？”努尔哈赤喘息渐重，阿巴泰忙道：“父汗，还请息怒，小心身体。”

“息你个屁啊！要让我息怒，你给我想法子打下这小土堆来！啊？”

呼延不什出列道：“大汗何不派遣死士入城，杀了明军主将.如此一来，明军一定无心守城……”

“白痴！”努尔哈赤骂道：“袁崇焕坚壁清野，寻常刺客若能混进去，还用打成这样么！那秦大统领飞鸽传书，告我出兵行迹败露，我这才急兵而进，果然高第有备，可笑他是退入山海关，但宁前道却死拒于此，可见大统领所云明军有江湖高手相助不虚。哼，我若要暗杀明将，需得尽遣鹰神卫，得不偿失！不行！”

阿巴泰、呼延不什碰了一鼻子灰，余人更加不敢说话。盛怒之下，努尔哈赤又骂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慢慢平下心来。侍从送了热汤上来，努尔哈赤饮了，已然平静，忽道：“你们可有法子去诱使明兵出城野战么？”他本是女真第一军神，如何不知己之长，彼之弱呢？敌人龟缩不出，那么就以计诱之。

阿巴泰出列道：“孩儿有一计，还请父汗定夺。”努尔哈赤看了他一眼，颇见嘉许地道：“说。”

“孩儿闻明军粮草辎重均在觉华岛，而岛上虽有守备，却无城壁火炮之利，攻取极易。父汗何不分兵觉华岛，毁其粮草。袁崇焕若出兵救应，则可围而攻之。”阿巴泰侃侃而谈，努尔哈赤颔首赞同，不觉叹道：“是儿有虎父，焉能为豚犬？”阿巴泰不解此意，还以为自己所说不对，急忙住口。

阿巴泰擅长统兵作战，却拙于政治，他兄长汤古代却不然。汤古代道：“泰弟言之有理，不过我料父汗移兵龙宫寺，便早有此意，泰弟虽然聪慧，却仍不及父汗英明神武。”

努尔哈赤大笑起来，甚是欣慰，问武纳格：“巴克什怎么认为？”

武纳格是正白旗大将，精通蒙、汉语，有勇略、富智谋，赐号“巴克什”。武纳格出列道：“奴才以为此计可行。大汗撤兵龙宫寺，窃以为有二因，一则距觉华岛最近，便于登岛；二则龙宫寺囤储粮料，可以佯装劫粮，以迷惑明军。”

努尔哈赤抚掌道：“不错，正是此意。”他随即正色，下令道：“阿巴泰，你与武纳格率费英东、费扬古二将领兵三万去取觉华岛，只许胜不许败！”

阿巴泰、武纳格领命。

“汤古代、胡延不什，随本汗再攻宁远城！”说着，他嘴角又泛起了那抹诡异的微笑。

正月二十六，努尔哈赤以小部队攻城，攻了半日，便退去。明军纷纷欢呼叫嚷，唯独袁崇焕闷闷不乐。朝鲜使臣韩瑗问道：“袁大人，后金大军退去，岂非乐事？为何仍旧愁眉不展？”

袁崇焕捻须不语，杨凌忽道：“他们是分兵去打觉华岛了。”袁崇焕叹道：“不错，正是如此。”程维楧道：“若真如此，那可大事不妙了。觉华岛乃我粮草储备之地，决不能轻易放弃。”满桂、何可纲齐声道：“既然如此，请袁大人下令，着末将领兵前去支援。”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不能救。”“啊。”众人惊诧，袁崇焕又重复了一遍：“不能救。”

“努尔哈赤的用兵之法，你们还没领教够么？他是想引诱我等出城野战，然后聚而围之。”袁崇焕顿了顿说道：“后金兵长于野战，却不利攻坚。我方只宜凭高城强炮，铁了军心固守、死守，断不能动妄他念。”

“袁大人，他们又来了。”杨凌静静地道。众人都在议论，唯独他一人，仍旧看着后金大军的动向。“努尔哈赤显然是要让我们知道他进攻觉华岛之事，乱我军心不能死守，然后猛攻夺城。我想，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杨凌叹口气，心中暗忖：“城心已变，此城沦陷，怕就是今日了。”

明军点燃大炮，轰击后金骑兵。可是八旗铁骑来得飞快，显然后金大汗已经下了死命：“只许胜不许败！”弓骑一轮又一轮地朝城楼上射出劲羽，明兵挺着盾牌挡住。在数次掩护之下，金兵运着攻城器械再度重来。后金连攻了三日，宁远城早已是残垣断壁，虽然百姓不分昼夜抢修，但仍是岌岌可危，军士也是疲敝不堪，全拼意志力奋勇作战。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城壁塌了一截。后金大军欢声大振，就似已然攻陷此城一般。是的，攻打了这么久，如果再没有成效，那么退兵也是必然，但倘若看到了希望，那么就算是付出死亡的代价，也会有人舍身以赴！没错，塌陷的城墙就是后金的希望！

“不好！”袁崇焕惊呼出声。后金大军大声呐喊，更多将士纷涌而至，冲击着城壁，看来只要再给他们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冲开这个瓦口，打进宁远城了。

就在这时，城外又是数万铁甲铿锵而来，后金大英明汗的九旄大纛驰出，两边铁骑拥护。左右传令骑兵传下大汗号令：“大汗有旨，第一个攻进宁远城的，官升三级，赏金千两。”只见努尔哈赤骑着大马手持战旗，亲自指挥，脸上尽显笑意。没错，因为这座小土城马上就要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即便他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所以，他决定要将满城的人全部杀光，以儆效尤。

宁远城上，罗立面带鲜血，对袁崇焕道：“大人，宁远守不住了，小将来断后，您快逃吧！”袁崇焕大怒，一把推开罗立道：“混帐！袁某早已说过，城在人在，城破，有死而已，谁敢再言弃城，斩！”

他挥舞长剑，大声道：“凡是我大明男儿，尽随我出城杀敌！”

杨凌一怔，随即明白，城池已现阙痕，如不能击退城下凿城金兵，坚持不了多久。当然，出城之兵纵使能够击退敌兵，也断无生还的道理。“这，就是袁大人那局棋真正的含义么？”

祖大寿抱住袁崇焕道：“大人身系全城，不可轻出，请让祖大寿替您出城！”同知程维楧、总兵满桂、朝鲜使臣韩瑗也纷纷劝阻。袁崇焕只得作罢，命祖大寿领三千敢死队出城。祖大寿手持开山斧，长啸一声，下了城楼。

南门金兵攻城正急，忽见明军出城，不禁乱作一团，登时被杀无数。祖大寿膂力过人，大斧一抡便挑翻了一辆攻城楯车，三千部卒均是训练有素的敢死之士，个个骁勇非常，再加上抱着必死之心，真可谓以一当十，左冲右撞逢敌便杀。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战旗一招，立时就是两队精兵包围上来，将祖大寿等三千人围困垓心。攻城部队乘机退了回来，又有新的一队攻城兵架起了云梯，冲上了城楼，城上城下，两军都是一场恶斗。

祖大寿在阵上战得兴起，反朝后金方向杀了过去，他一杆开山斧重达五十余斤，劈砍削斫斩杀了数十人。后金一名大将冲了过来，长枪刺向他胸膛。祖大寿大叫一声：“来得好！”大斧架过，反手就是一斫，那将也侧身避过。

“贼将通名，祖将军不杀无名下将。”“胡延不什。”两人在马上你来我往，斗了十数个回合，不分胜负。祖大寿既被胡延不什缠住，那三千敢死队也冲不开重围，就地乱杀。然而金兵实在太多，又能斗擅射，这三千人丝毫占不到优势。

杨凌在城上又杀了数十名登楼的金兵，转眼只见祖大寿身旁的兵将越来越少了，只怕再不多时便要全军覆没。他短剑一送，又刺死一名金兵，接着单脚一踢，将架起的一架长梯踢倒，梯上的数名金兵跌死城下。

“祖将军豪迈过人，我不能不救！”杨凌把一捆绳索放进怀中，又捡起两面盾牌一只长枪来到城墙边。他站在女墙之上，见城下人马如数条长龙，一支将宁远城围住，一支则将祖大寿三千兵马围住，泾渭分明。

他看着日已偏西，吸了一口长气，将一面铁盾扔了出去，接着自己飞身跃下，正踏在铁盾背上，借这一踏之力又腾空而起，瞬间就越过了城下的包围圈。铁盾被杨凌一踩，去势更急，立时砸死了城下三名金兵。后金兵将见这白衣青年从十丈城楼上飞了来，乍然之下，惊愕不已。

袁崇焕也看到杨凌下城，心中不禁佩服他的胆气。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他抛了长剑，抢过鼓手的擂锤，亲自擂响了城楼上的战鼓，大声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只听“咚！咚！咚！”沉雄的鼓声一下又一下，仿佛奏响着一曲斜阳的悼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吟唱着壮士最后的悲叹，苍劲而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