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之见天色晚了,去自己晨春院。他当年题名晨春院就是取义“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
刚走到自己的院子门口时,一个小厮撞到他,小厮吓得告饶恕罪。易之却笑着说:“是我自己夜里出来没提灯,不能怪你。再说了,到底是你撞上我,还是我撞上你,谁也说不清楚。下次我们彼此注意就是了。”
易之话音落,那小厮欲要走,易之又叫他回来。指着“晨春”二字问他写得怎样。小厮靠近易之又没发现他身上有酒味,着实猜不透怎么会在黑灯瞎火的时候,问他这个问题。若是真能看得出来,自己也就不会撞上侯爷了。易之的话让他很为难,他只好胡诌:“侯爷写的字当然好看,字若其人。”
易之笑着啐他一口,说道:“也是个溜须拍马的,天黑怎么看得见。我就是有意为难你,你却一点不上道,嘴皮子不厉害,可惜了。”说完自顾自地走了,留下小厮在那怀疑人生。
二人虽然破冰,但依旧没有共处一室,同榻而眠。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人的关系显然升温。吴园的伤风有所好转,同席用餐时看见易之会甜甜的打招呼,易之也不再恍若不闻,而是微笑会意,顾母见二人终有小两口子的样子,深感欣慰,乐见其成。
阿园最近被忙得头晕转向,脑袋都快炸裂了。那个礼教嬷嬷说的话,佶屈聱牙,理解难了,要一板一眼做到那就更难了。
嬷嬷正说:“立容宜‘固颐正视,平肩正背,臂如抱鼓。足闲二寸,端面摄缨。端股整足,体不摇肘’。少夫人,您走一遍吧。”
阿园头上顶着小碗,两眼盯住头上的东西,大气都不敢喘,免得掉以轻心,走得十分小心谨慎,身体难免僵直。
嬷嬷脸色难看,摇头道:“少夫人,手臂要柔软,身子要自然。”
阿园听从,身子一柔软,气一松驰,头上的碗立马掉了下来。还好她手疾眼快给接住了,要不然汝窑天青碗就得葬送她的手中。
嬷嬷神色不豫,嘟囔道:“怎么侯爷会娶这姑娘,连个礼仪都不会。身子硬,仪态也僵。照这进度,半个月后的七公主生辰宴上,岂不是要让人看了笑话。”
嬷嬷以为自己小声阿园会听不见,但阿园耳尖。阿园知道自己被看低了,气急,但又不好说些什么。她觉得是因为自己没用,反而给易之丢脸了,拖累了易之。
知耻而后勇的阿园,自己跟自己较上劲了。白天的时候,就叫萍萍婷婷陪着练。本来是叫彩云的,可彩云要料理芳歇阁,没空跟她折腾。晚上的时候,常常练习到外面的明月高悬。那几个晚上蜡烛也不知道用了多少。
彩云领份例的时候,几个人老远处就指着彩云,笑说:“快看,老鼠头子又来了。”还拉着彩云不让走,说:“彩云,你要跟我说说,你们几个丫头是不是老鼠托生的,专吃少夫人房里的灯油。”
嬷嬷见阿园精进不少,大为吃惊,欣慰少夫人终于开窍了,脸上难得露出了晴天。往后,对阿园恭敬不少,阿园心里一阵小得意。要说这段日子里,阿园最开心的就是在门口等易之散朝回家。
每每临昏散朝时,吴园就已经侯在门口翘首以盼,自己等了好久,还没见个人影。就倚在门框上抓挠门,或者来回疾走。丫鬟们见状笑得更欢了,都求阿园放过那块可怜的门。
易之每每散朝回来,见有人倚门等候自己,心里有股暖意上升。而且一路上阿园会跟他叽叽喳喳不停,自己一天学到了什么。若是学到了糕点,会等他回家亲手做给他吃。若是一株植被花开了,她会把花画下来,等易之散朝后拿给他看。还不要说,因为这样,阿园的画工长进了不少。
易之有时感慨:“原来成家就是家中有人等你回来。”一想到家中始终有人等自己回来,每次散朝后,易之归心似箭。
二人一天天亲密起来,这日子过得如流水般不知不觉就到了夏时。五月溽暑,万物如蒸,干柴欲燃。
顾母的姊姊派车辇子请顾母去她的甘露山庄避暑,顾府虽树木葱郁,终究不敌暑热。顾母纳闷这夏至未到已然热得如此厉害,就连静卧也不能散去身热,稍稍走动几步,薄衫便给汗湿了。姊姊邀约,辞长者不恭,又何况自己挨不住大热,可是一想到家中本来主事者少,自己若去,新妇阿园能应付的来府中大小事务,这令她又踌躇几番。
阿园这边也热的不行,床具早早换上瓷枕和玉簟。昨日易之抱着本诗书,坐在泡桐树底下的藤摇椅里,凭空大喜。
阿园这几天热的晚上失眠,正补睡,被他吓得一乍。就生气道:“明知我在养息,你却故意惊醒我,是何居心?”
易之递给她诗书,手指着《苏幕遮》这首词,说:“你不是被天热搅的整晚睡不着吗?我这里有一副良药,保准你药到病除。”
阿园见那只是周彦邦的诗词,哪里是什么良药,眼睛一斜,笑道:“你也就只能诓我,我咋看不出药方子来,你又欺负我不识字了。我告诉你,最近我功底可是大涨,休要唬我。”
易之算到她会这样的说辞,笑说:“你这个油盐不进,腹内草莽的家伙。肯定是热傻了罢,平日里总嚷着吃冰。前些日子陈定夫人不是邀你去她家赏荷吗,又游了莲池,你还剥了人家的莲子。怎么就没想到‘梦入芙蓉浦’的意思呢。”
易之进宫当差时,吩咐好手底下的人将库房里的小舟提出来,放进水榭的荷花浦里,要在船尾两头皆挂上铁马,放上几盆夜来香。
阿园不解问其何故,易之就说:“星空朗朗,又有萤虫伴我俩左右,以天为被,枕水流而眠,其间微风起,则铁马和鸣,如此岂不美哉!但夏天水泽多蚊虫,容易感染疟疾,放上几盆夜来香,不就相安无事了。”
听他一说,阿园也觉得情趣十足,抬头仰望自己夫君的侧颜,瞳仁荧荧如跃动的星火,自是满心钦慕易之的自适风流,心中暗喜:三生何幸,得此一夫。
晚上荷花浦确实比室内凉爽很多,小舟四周是高高低低的荷叶荷花,果真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易之早早睡了,但阿园睡不着。夜风一起,小舟就跟着夜风摇晃。阿园真担心,他们会翻了船,掉进荷花浦里。或者窜上一条水蛇之类的吓人东西,冷不丁的被咬了一口,那就事大了。
易之被阿园搅醒了,迷迷糊糊的。见阿园睁着两眼,唯恐入睡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想必是久睡刚醒,他声音有些喑哑慵懒,他睡眼迷蒙的问:“怎么还不睡觉?还热吗?失眠了?”
阿园摇摇头,说自己有些怕。易之笑说:“真傻,怕啥。”将阿园往他身边一拉,紧紧箍住,下颔顶在阿园头顶,迷糊的说了句:“真香,桂花油——还怕吗?”阿园摇摇头,她咬着嘴唇,心扑腾扑腾狂跳。阿园捂住心胸处,生怕易之听到了她心跳的异样。她抬眼看着易之睡容,心里描绘他的眉眼,心里感叹道:这就是我的夫君呀!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以前从来不敢想。想以前,他们就跟前世的仇人一样,见面总是掐架。他从没正眼看过自己,一门心思在王家姑娘身上。现在反而是他们走到一块,只能叹道命运神奇。
阿园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梦里梦见一对鸳鸯在戏水。不知道从何处窜出来的易之指着鸳鸯说:“那只叫阿园,漂亮的是易之。”阿园笑他:“凭什么鲜亮的是你,灰溜溜的是我——从未见过,你这样自媚自怜的人!”
得知首辅夫人派人来请母亲过避暑山庄一叙,阿园就往顾母那边赶去。顾母见阿园笑说:“也好,你来了,我正预备叫你呢。”
阿园接话道:“母亲,近几日天气热得厉害,易之与儿媳说‘夏日五行中属火,这时人最易燥热’,儿媳听闻水榭木阴,虚堂净室乃夏日养生之所。姨母来邀而不往,阿园自知母亲心中顾虑,阿园此次前来就是请母亲放心。”
顾母问阿园:“阿园,你讲讲看,我如何放心。”
阿园心知母亲这是在考她,梳理一遍言辞后仔细回答:“母亲疼惜阿园,诸事亲历亲为。阿园虽没料理过家务,做女儿时爷娘也教过凡事分轻重缓急,先急重,后轻缓。府中若有阿园不明白的事务,阿园会向张伯请教,后做决断,若事务急重需要母亲亲自裁夺,阿园立马叫人送去甘露山庄,所以请母亲放心。”
顾母之前听下人说阿园潜心学礼,苦心学艺,颇有成效。在宫宴上言行举止,落落大方,无过失之处,这次又见她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心中对这个儿媳愈发满意。命莺哥收拾行装,赴约赶往甘露山庄去了。
易之回到家中,阿园端出备好的豆蔻熟水让易之饮用,易之见阿园喝的与自己不同,好奇问道:“就你花样多,前几日是薜荔凉粉,这次又是什么?为何我俩的不一样?”
吴园笑言:“我闲来无事,就爱好倒腾这些——你的是豆蔻熟水,我这是桂汤,自然与你不相同。”
易之就问:“为何你是桂汤,我是豆蔻,同是夏日解暑汤茶,弄这两样岂不是多此一举。”
吴园拿来另个干净的小碗,分出自己的桂汤茶给易之,笑道:“豆蔻熟水味辛,桂汤味甘,若是你是女儿家,你是喜辛还是喜甘?”
易之尝了她分来的桂汤,果真是甜的,比自己的好喝多了,笑道:“自古女子难养,古人诚不欺我!”
彩云在院子里摆餐布具,厨房的人将菜传到了芳歇阁。吴园见易之脸有诧色,就将母亲去甘露山庄一事告知易之。易之感慨道:“你做的不错,我自幼失怙,母亲于我有大恩,这也是为人子女应尽的孝心。”
易之知道吴园处处以他为先,又是明事理之人,日后对吴园愈发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