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哥服侍顾母起床,顾母见她脸上含着笑,便问道:“一大清早的,可是遇上什么好事,难得见你脸上藏不住事。”
莺哥正铺床叠被,捋平褶子边问道:“有那么明显吗?”
顾母正剔桂花胰子净手,说道:你说呢?我还以为你开门时碰见喜鹊了呢。”
莺哥适时递来手巾,“虽没真见着喜鹊,但也差不了。我起来交代孙婆婆一天事宜时,猜我见着谁了?是侯爷,他大清早的是从芳歇阁出来的。侯爷昨晚在少夫人那里过的夜,想他们两口子又重修旧好了。夫人你说,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说到他俩,顾母叹道:“唇齿也有掐架的时候,他们俩平日的小打小闹我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自行解决。但这次实在是阿园那丫头太浮躁了,事情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先发制人。这性子也不知怎么突然一下大变了许多,还料她会跟富贵人家娇养的姑娘不一样,谁想得到根本差不了多少,若还是这性子不改,真替他俩往后担忧。”
莺哥替顾母梳好发髻,宽慰道:“夫人可别太过心急,少夫人毕竟还年少,需要学的地方多着呢。俗话说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夫人好好带在身边□□就是了,我看少夫人聪慧着呢。夫人也别担忧,小辈自有小辈的福。”
“也许吧,最近夜里常盗梦多汗,有时三更天也睡不着,总想着一些身后事。我这一辈已经老了,小一辈还太过年幼,青黄不接的局面,真不好过。也想阿园那孩子能早日懂事起来,替易之分忧。易之那孩子又是应付朝堂,回到家中若还不安宁,你叫他怎么对付。”
“袁家能有今天全赖夫人的功劳,您身子骨还硬朗着,也不能多想,忧思成疾正是这个理。咱们府上从来不与任何达官势力往来,侯爷在礼部当差更不谈不上功高震主,夫人苦心经营了十年半载,侯爷婚事上更是小心翼翼。就算有居心叵测的人要做文章也不怕,又没授人以柄。再说当今圣上也没再像以往一样对袁家提防谨慎着,以前那么艰苦的日子都挺过来,夫人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只管放宽了心,等着有一天当祖母就是。”
顾母一听到“安心当祖母”释然一笑,一想到阿园这么久了也没个动静,就让莺哥挑个时候时送养身子的补药去芳歇阁。
押运粮草部队到了盐水,赶上了雨雪交加天气,路面坑坑洼洼泥泞不堪,马车见到大的水涡都要避开,策马经过时脏水四溅。之前是多日昼夜在雨里泡着,现在又是风雪,执着火炬照明的手,已经冻得生疮无感了。大多人举步维艰,一路上怨声载道,看怒不不敢言,这样一来少不得耽误行军路程。
越往西北战地深入,以顾岱珏为首的押运官等人,心里越是心焦如火上炙烤一般。流民已屡见不鲜,而且越来越多,犹如狂蜂倾巢。他们个个埋首低头前进,不声不语似行尸走肉。有披蓑戴笠的,有单披着块油布的,甚至还有露在雨里的,强壮者走在前面,妇孺弱小落在后面。
顾岱珏看到这情形,脸见怒色,喝问身边的陪同王守:“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这么多流民?坚壁清野就是这样?地方官员没有及时拨款安置?一个个背井离乡成了流民难保不齐就成了流寇盗匪,祸及地方邻省。地方上混乱不能治理,波澜起而江河震,难保圣上社稷不受到牵连。那盐水地方长官是谁?也当得不耐烦,活看是够了!”
连续的日夜冒雨前行,王守年事已高身子实在吃不消,现在太子诘问,还有稍作停顿整治吏治的意向。王守心中叫苦不迭,只想早点把粮草送到,尽快了结了这苦差事。他硬着头皮说到:“还望爷息怒,前方40万大军正浴血奋战,但粮谷告急,信上说撑不了多时。辎重队里车夫、民夫、士兵一万五千已折损到一万人,昼夜日行还到不了50公里,行军路程慢了,每日人马的口粮数目就增加。按照这速度还有四五天的路程方可到达,若是爷怜惜那些流民,清理盐水官吏,最快也要呆上四五天,这样前方将士等不起啊!”
顾岱珏半晌叹气道:“我只是一时愤怒,说说罢了。”
是时顾顾祈珏右手边的流民队里突然爆发一声女人的啕号哀声。顾岱珏与他面面相嘘,不知道发生什么,亲卫跑过来回禀:“回二位爷的话,那妇人是因为刚死了襁褓幼儿才哭的。”
顾祈珏蹙着眉头,问道:“怎么死的?妇人没奶/小儿吗?”
“说是妇人自己一直食不果腹,现在身上带的吃完了,奶/水也跟着停了。”
顾祈珏听闻心中恻恻,把自己的粮袋交给亲卫,接济那位失去孩子的妇人。亲卫刚准备接过,就被下马来到跟前的王守制止了,他只说了一句话:“三爷接济了一个,就有成千上万个跟她一样的人堵着三爷了——粮谷军之最要,还望三爷三思。”
顾祈珏回望了身后,因雨雪天气连日不开,士兵面上个个是筋疲力竭尽显的丧气,因这天气也没遇上劫持粮车的已算好的,但自己若是心存一时恻隐,引来即将成为饿死鬼的他们洗劫物资,没了这些救命粮草,前方岌岌可危,那天下到处将是饿殍载道。这么一想着,顾祈珏望向失子的妇人那边,见好几个瘦得脱相的男的两眼发着亮光望着他手上的粮袋,于是把手缩回来了,嘴上悻悻说道:“就算我当下给了那个妇人,也未必最后到她手上。”
众人又复行数十里,后面忽然一阵慌乱,顾祈珏率先策马回头看情况,太子王守二人跟上。原来是一架粮车轱辘陷进了大水坑里,车夫民夫士兵齐刷刷上阵推车,但粮车纹丝不动。眼见雨夹雪越下越凶,轱辘与水坑僵持不下,那水坑越拧巴越深,顾岱珏一肚子火气,只觉得是他们偷懒不肯用劲,其他的人站着也不上前搭把手,于是更恼火了。这火气不能撒,只能狠狠得瞪了一眼王守,王守心里咯噔一下,寒毛竖起发凉。
王守大骂:“没用的东西,连个车都推不了,还不快使劲地推,推不上来须得人做肉垫子也要把车轱辘提起来!”
顾祈珏策马来回跑动,催促呵斥了几句:“一群蠹虫,国家正是养了你们这样的废物才打败仗的,要你们又有何用,只会浪费粮食!”
气得扬起手中鞭子抽下去,适时顾岱珏出现了截住他胳臂,低声喝道:“蠢东西,没个眼力劲在这撒什么火性,你要让他们造反不成!”顾祈珏悻悻罢手。
顾岱珏吩咐王守一声后,自己策马回到前头,省得心烦。
顾祈珏心里憋着火,原本自己就不想来硬是逼着来的,而且老天好像还似故意整他,连日阴雨不说,现在还弄这么一出难题,明显就是不想让他顺顺利利地返京。思及至此,又瞥见自己左手边一民夫对着推车子一帮人指指点点看热闹,已是怒发冲冠了,迟早要下去却没下去的一鞭子落在看热闹的民夫头颅上。一声骨裂。白的红的四处迸溅,热乎乎的洒在周边人脸上,民夫两眼直直的,当场歇气。
五六日光景,粮草成功送到,三人的心终于尘埃落地。顾祈珏躺在军帐中病了,夜里常睡得不安慰。懂些法术的军师说,顾祈珏是被煞气缠着了。顾岱珏忙派人回去收殓尸体,好让顾祈珏错手鞭死的人入土为安,不再纠缠。
亲卫快去快回,回来报告说:“那里人没见了,只有一堆衣物。”
顾岱珏望着亲卫捧过头顶的衣服,问了一句:“还有什么没?除了衣物。”
亲卫如实回答:“衣物旁边有堆燃尽的灰烬和骨头,想是路人逮了野味充饥留下来的。”
顾岱珏当即脸色更变,匆匆摆手叫他退下,末了吩咐亲卫立个衣冠冢。
院子外纷纷扬扬飘着雪,宛如杨花纷纷洒洒,天地素白浑然一体。芳歇阁里与外界不同,早早烧上了地炕,屋里里暖熏熏的,金兽里香烟袅袅。雪猧儿蜷缩在铺着羊皮毛的藤摇椅里酣睡,笼子里的山雀头埋在翅羽里养神。
穿着蜜合色宫花锻长袄的吴园一个人在玩九连环,金属叮叮作响,不过她这人此时正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彩云在离他不远处的长案上熨烫顾易之明天要穿的银白暗花缎面软绸箭袖圆领袍,萍婷姐妹上下各执一端。听见阿园抻腰呵欠声,笑问:“夫人一个人坐着又无聊了,找我们跟我们唠唠嗑,昼短夜长的,也不怕睡够了夜里睡不着。”
阿园起身,一屁股坐到藤摇椅上,雪猧儿吓得逃窜。阿园一把捞过,抱在自己怀里,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捋它毛。她说:“刚喝了孙婆婆端来的热滚滚大补药,现在逼出了汗黏黏的,就是想睡也怪难受的。”见彩云快熨好,说道:“再劳烦你把我的衣服也拿来熨熨,你看看哪件和你手里的搭就熨哪件。”
彩云笑说:“我早替夫人想好了,就那件月白底撒花大朵海棠锦缎长袄怎样?明儿侯爷这身会配个朱红三镶白玉腰带,配上你的这身衣裳,我是觉得极好。银白的地上也不会显得寡淡,而且啊,你俩远远看上去还无比的登对呢。”
棉帘子外响起一阵男声:“里面好热闹啊,谁和谁登对呢,说来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