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之揭开棉帘子进来,哈气搓手,偏头问彩云:“你们在说谁呢?”彩云回首望着了阿园一眼,抿嘴笑而不语。站在上方的婷婷说:“当然是侯爷跟夫人了,刚才我们在谈论,明天穿什么好。”
易之一揭开帘子,阿园感受到了一股冷气灌进来,又是见易之冷得哈气搓手,连忙递上手炉给他暖和。解下他披着的月白羽纱面白狐狸里鹤氅,手上垫垫觉得有些轻,也难怪会冷着。
她说:“怎么不披上那件雀金裘?东子不晓得,观言也不晓得?你看你冷成什么样了!”
易之接过手炉,回道:“这不真不关他们的事,是我不爱那颜色,太浓了!”
阿园又是去倒上滚烫的茶水,送到易之跟前嘱咐:“很烫,喝时当心了。”
易之喝了一口茶,暖意从上到下全身流了一遍。自己放下杯子后,转去阿园的镜妆台跟前照镜子。方才来的路上没注意,头发被雪压弯的枝丫钩住了,现在没了之前服帖的样子,有一处蓬散。易之自行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谁知反而不得如意。
阿园拍开他的手,摘掉了束发冠,说道:“还是我来吧,平日里都有身边人服侍,哪里弄得来这个。”
易之笑道:“这要叨扰你了,还是让你的丫鬟彩云来吧。”
阿园不听,说道:“前些日子你为我画眉,这会子恰逢时机,我自然要报答你。”解下冠后,易之墨发如瀑倾泻,阿园手执提梳,一道一道从发端梳到发尾。对着镜子里的易之笑谑:“‘娥眉顾盼纱灯暖,墨香瀑布荡衣衫。’什么时候剪下你一搓墨发,研碎了兑到砚台里就真是名副其实的墨香了。”
易之佯怒:“若你胆敢打我头发主意,定不轻饶你。”
二人正说着笑,孙婆婆进来了。她撞见主子夫人给侯爷梳头,念了句:“阿弥陀佛,替侯爷梳头的差事自有奴才们做,夫人怎么自己上手了,殊不知男儿头上有神灵,是摸不得的。”
易之转过头笑说:“横竖都要有人梳的,屋子里就这几人,发髻乱了总不能到处乱走,叫下人看见也是个笑话。孙婆婆又何必大呼小叫,这有些过了吧。”
孙婆婆悻悻地闭上嘴,转而说道:“老夫人那边传饭了,侯爷夫人快些过去吧。”说完朝阿园望了一眼,退了下去。
阿园憋着气道:“我最不待见她说着说那,就会拿她的老一套说事!”
易之宽慰道:“她年老了,你多担待点,至于她说的话有理就听,像这样无礼的咱门不听。”
阿园替他带上燕居在家的小冠,用自己常日里用的玉簪子定住。看看自己束的发髻和通身绣金团花纹样靛青箭袖圆领袍,白色立领中衣,宝蓝玉带的打扮,愈发衬托的易之丰神俊朗。从架子上取来鹤氅,原本想自己亲手给他系好。谁料自己够不着,垫着又十分吃累,易之打趣她:“你这是学雪猧儿,引颈长啸吗?”她冲易之皱皱鼻头没理他,放手让易之自己勒好带子。
彩云将衣服熨好了,叫两丫头分别收拾用具。自己给阿园送来大红羽纱的披风,阿园自个上手系勒带,易之在一旁给她戴上雪帽。彩云插不上手欲要退下干别的事,阿园听外面风雪狂劲不减,吩咐彩云拿来木屐子和箬笠给易之用。
易之笑道:“要这么兴师动众嘛,不就是去正屋吃个饭。”
阿园歪头一笑,红帽粉脸异常可爱。她说道:“你就不知道啦,既然用得着,就得派上用场,束之高阁它们也白来一遭。做古人都说怀才不遇,它们虽是个物件也是怀才不遇,我这正是叫它们都有英雄用武之地啊。”
易之大笑用手刮她鼻子,“一堆的歪道理,我要想着日后能挟住你的法子,好让你这位女巾帼一辈子在我地上耍刀弄枪,有用武之地。”
尤乾冬日起暖炉会,在‘听雪庐’内设宴。受邀人有,陈定夫妇,赵显夫妇,顾易之夫妇还有一位依旧单着的刘吉乔。
背山依水处有几间茅檐小屋,土壁顶上盖着芦苇草,屋后松青竹翠,有几只红梅斜着身子探出头来。室外晶莹亮白地面上,围着一圈竹篱笆,路径已经早早扫了出来,进院子口上方写着‘听雪庐’三个大字斗方。易之与阿园赶到时正碰巧遇见了赏梅的陈定夫妇,二人寒暄小会,一同入院子。
室内地炕早已笼上,他们一干人一进屋子,就听到尤乾的声音。陈定笑道:“众人都在说些什么呢,抱歉,来晚了。”
他们一同出现,尤乾笑道:“刚才还说就差你们呢,不想不来的时候一块不出现,要来的时候赶上一起了。还好刘兄弟没等你们二人,否则也晚了,没个人陪我聊天说话了。”身穿大红锦缎长袄,头戴昭君帽的李氏接着说:“此时炉火正红,新醅尚温。窗外飞雪,万事俱备只等贵客临门呐!”
赵显说道:“呦,红花绿草蓝天白云的,好天气都齐全了,就算外面拉棉扯絮也不打紧了。”
众人一阵哄笑。在笑谈时,阿园递给刘吉乔貂鼠面子大毛灰鼠里子大敞褂子。刘吉乔听见外面呼啦啦的作响,是自己早间太过匆忙忘了避寒的衣物,对阿园报之以笑。
主人们围炉笑谈,下人们正忙得不亦乐乎。俩丫鬟前后提着四层金丝柳枝编制的大提梁食盒进来,两层荤腥两层素淡。她两一一将猪肉,牛肉,羊肉,鹿肉薄批;豆腐,金针,笋,木耳,蘑菇,青菜等食材摆上案几。中间的是三足双耳分格鼎火锅器皿,中格鼎又分鸳鸯锅,两耳用来温酒。
一切准备妥当了,丫鬟进来传话:“都摆放齐全了。”尤乾于是招呼大家移步去隔壁吃火锅。届时大伙席地而坐,食具右前方皆放置了装小碟的调味汁。
汤锅咕咕作响时,刘吉乔只顾着涮素菜,坐在他身旁的陈定问:“斯年不喜欢食荤腥吗?”
刘吉乔答:“那倒不是,只是看上去怪脏的。”
二人的谈话被对面的尤乾听到了,他摸了把嘴,说道:“斯年,还真不是脏秽,而是由酒、酱、椒、桂汁沃了半月之久,才入的味,你尝过后保准你不这样说。只会席后求爹爹告奶奶叫我送你一坛子呢。”
李氏嫌他话多,趁着尤乾说话张嘴的空挡塞了一嘴烫鹿片,尤乾没提防,烫得直叫他嗷嗷大叫。李氏左右张望,笑道:“这哪里循着香味找来的黄毛犬呀,大伙帮忙找找。”席上的男人们筷子指着尤乾大笑说不上话,女眷则低头躲在帕子后面偷笑。
一顿酒酣羹热后,李氏悄悄的叫走了女眷,只留下男人们。众女眷走出“听雪庐”经过一座石拱桥,复行数十步来到一处华屋内。李氏笑说:“姐妹们,咱门不听那帮臭男人酸文假醋,他们围炉聚谈,咱们也也来个围炉博古,不能落后他们。我得了几帧书画,还有平日里的刺绣,众姐妹们都提提自己的看法,我知道这里女工最厉害的便数尤妹妹了,也不知道赵显是修了几辈子福气。”
那位穿着桃红锻花纹的女子,原本就是脸若桃腮,这会经李氏一说笑,便越发烧红。转身扑到阿园怀里,指着李氏说:“好姐姐,李姐姐那话臊我,你可得替我做主。”
一时室内软语温柔,时而闲叙诗话,时而嬉笑嗔骂,华衣丽服们,头上金钗玉钿惬意闪烁,任室外大雪纷纷,只知室内温暖如春。
赵显放下酒杯,易之替他斟上。有些微醉的赵显两眼惺忪看着易之忽然叹口气,易之笑道:“怎么,我斟的酒让你怅然若失了?”
赵显举起杯子,望着外面的纷纷洒洒的雪花,感叹道:“想当年,这个时候易之正夺得诗魁。当年陌上风流少年如今已做他人夫了,果真逝者如斯。”
向来喜乐豁达,最爱插科打诨的赵显忽然有伤春悲秋之叹,莫不让人惊讶,席上的人不约而同的放下筷著。
赵显见诸位神情知道自己无端的话语引来大家的担心猜疑,慌忙摆摆手说道:“莫慌莫慌,只是油然而生的感喟罢了。你们接着吃,叫我搅了大家伙的兴致就罪过了。”
陈定说:“今年的雪确实比往年大些了,许正是应了瑞雪兆丰年的话,这样一来明年又会是个丰收年。这是好事啊!”
尤乾摇摇头道:“那可未必,听说南方有个地方秋季决堤,洪水过处鸡犬不留。西北又是战事频频,想当年全国举办诗社时还是边无战事,邻无敌国的太平局面。现在……唉,往事历历在目。”
易之听闻沉默半晌,举杯说道:“来,一浇心中块垒。国家若是有需要咱门的一天,捐躯赴国难又有何妨!”
赵显扑哧一笑:“当真?圣上对你如何不说,单单只说说当今东宫那主,也会让你够呛的。”
易之笑道:“此时此刻,我乃真心诚意。日后只想如今日一般闲散下去,碌碌一世,若是来日突生变故,也不是我所喜闻乐见的。”
“当然,网要鱼死,鱼也不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