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府邸不大,门上无匾,房屋也同寻常大院一般,没有独特之处。但一入院中,林羿鼻中就传入一股极其浓厚的尸腐气味,直让他胸口发闷,若有若无的血色丝线飘荡在眼前,又似有虚无的黑影来回在院子里走动,晃的他双眼迷糊。
商子羽却是不知林羿有如此感受,他只觉这院中没有半点烟火气,冷清的让人发瘆。掐捏法决,循着真元,找到了那地窖的入口。
这是一间厨房,从布满蛛丝与灰尘的厨具上看来,不知已多久无人使用。窖口位置隐秘,藏于一堆柴火下头,用一木板遮挡,商子羽回头道:“林师弟,可是察觉有何怪异之处?”
林羿眉头紧锁,指着那地窖道:“或是因我修炼的另一部法决的原因,我这神识变的颇为诡异,入这院中之后就觉阴风惨惨,臭腐不堪。而这地窖之下,血光弥漫,似有无数的冤魂在哭嚎。”
商子羽思索片刻后,让林羿退至门外。他不通阵法之道,只能以力破之。幸得这黄岭真人所布阵法极其简陋,只能阻挡普通人。商子羽千影力劈之下,真元四溅,整栋房屋都为之颤抖,遮住窖口的木板亦碎为木屑。
两人顺着石阶而下,有一条石砌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是一扇门,两人推门而入,而门中的景象仿若是人间炼狱,让林羿一阵干呕,商子羽亦面上惨无人色。
整间地窖内都弥漫着浓烈的恶臭,几乎让两人都喘不过气来。目所及处,皆是腐烂的碎肉,发霉的肉沫与黑红色的血混在一起,蝇蚊在尸堆里乱飞,昏暗的烛火挂于潮湿的墙体上,斑驳的照着散落一地的残肢,各种破碎的人头溢出粘稠的脑浆,更混有眼球与内脏揉成了一团。
地窖中央有几根椭圆石柱,柱上挂着早已干瘪的尸体,每具尸体都用铁钩钩穿腹部,尸体下放有木盆,盆中是已经凝固的人血。地窖的一侧有一排森冷的铁笼,走近一看,里面全是女尸。衣衫褴褛,皮肤上布满霉斑,从尸体上残余的痕迹来看,这些女子生前不知遭受了多少折磨。
烛光下黑影窜动,数只老鼠在铁笼间穿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林羿终是坚持不住,找了个角落,呕吐起来。
“此人纵然千刀万剐亦不足惜!”商子羽咬牙切齿,手中的折扇都被捏碎。
“咳、咳。”
似有人在咳嗽,两人一惊,循声看去,最里的铁笼里,有一个身躯在微微蠕动。
“师兄!还有人活着!”
“姑娘!切莫乱动。”
这女子见着商子羽与林羿两人后,全身都在颤抖,她那沾满泥土的脸上,有一双清眸,填满了希望,亦填满了阳光。
对,阳光,她已经一年没见过阳光了。
她想说话,喉咙却疼的厉害。
直至那年轻人走至自己身前,打开了铁笼,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有一股热流传入体内。
她能说话了,但依旧沙哑。
当他扶她起来,她想起了自己身无寸缕。但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子已被那禽兽不如的仙人糟践了,应该会很脏吧?
似是察觉了她的念头,那人脱下了长衫,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长的真是俊俏。
他是谁呢?怎么会来到这里?又怎么会在自己完全绝望的时刻恰好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应该不是半峰城的人吧?
她又想到了那仙人,脸上慌乱,用尽所有的力气张口,想要叫他逃走。而他话语温柔,直达她心底。
“姑娘,别怕,那黄姓妖人已被我师弟杀死了。”
师弟?
她这才看见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年轻人,带着苦涩的笑。
她看的出来,那是怜悯与同情。
她哭了,哭的没有声音,只有眼泪。晶莹的泪水不停的滴落在地面,却如何也抹不掉她满身的污垢。
她突然的想到了死,就在这一瞬间,哪怕这一年多以来要活下去的愿望一直占据着她的内心,哪怕现在已经得救,哪怕她很快就能见到爹娘,哪怕她不能再涂抹她最爱的红粉胭脂。
还是他,轻声细语。
“姑娘,一切都过去了,日后的事可仔细思量,且莫想要寻短见,活着,便是最好之事。”
他的声音真好听。
她这么想着,自己已在他的搀扶下走出了那个地窖,走出了厨房,走到了院子里。
时隔一年,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光亮,不再是黑暗与昏黄的烛火,不再有那扑鼻的尸臭。
有的是身旁这名陌生的男子。
她双手揖腰,低头躬身道:“小女余怜,谢恩公救命之恩。”
她说的很吃力,却很用心。
“余姑娘不必客气,你身子还很虚弱,这院中有数间厢房,且先寻一间休息片刻再说。”
三人寻了一厢房,将她扶上床榻。
商子羽翻找了一些衣物,而林羿则跑去了后院。后院之中有一口井,幸得井水清亮,可用来给那余姑娘擦洗身子。
两人在屋外等了片刻,就听‘吱呀’的开门声。回头望去,一清秀女子立在门前。不施粉黛,眉细若叶柳,眼透澈明亮,脸色发白,长发披肩,身着朴素布衣,娇弱的身子扶着门框,盈盈似那新柳,真若她名字一般,让人怜惜。
余怜眼中有泪,啜泣道:“余怜再谢两位恩公,还不知恩公姓名……”
说罢,又俯身行礼。
商子羽道:“在下商子羽,这是我师弟林羿。余姑娘,你还是先入房休息,若是……无妨,还望姑娘能将事情始末讲于我听。”
他说的很小心,怕她会不愿再想起过往。
余怜点头道:“自是无妨,两位恩公里边请。”
林羿可受不了‘恩公’之类的叫法,让他听的别扭。
“余姑娘,你还是别叫我们恩公了,就叫公子便成,若是你觉得我这模样不像公子哥,那你便叫我师兄公子,叫我少侠就可以了。”
余怜却要开口,商子羽已道:“姑娘莫要婉拒,就依我师弟吧,这‘恩公’两字着实太重,不必如此。”
余怜迟疑道:“那……好吧。”
余怜坐于桌前叹息一声,将其遭遇娓娓道来。
她本是郡守之女,母亲早亡,其父却一直不愿纳妾,所以视她如掌上明珠,对其疼爱万分。那黄岭真人到这半峰城时,她便中了那虫毒,后在那仙人救治之下才好转。当那仙人的名声越来越大,要开坛做法收徒时,她父亲自是希望她拜入仙门,能学到仙家本事,能活的更为长久,更为自在一些。
她自幼饱读诗书,但看的杂驳,就若这世间大多的深闺女子一般,她只想看看那书中所写的江湖是什么样子,在那江湖中能否遇到一个让自己心仪的男子?
与其谈风花雪月,与其看日暮夜眠。
这便够了,做不做仙人,学不学仙法根本不重要。可她拗不过她父亲,只得答应。
她拜了黄岭真人为师,和其他的人一起步入了一段名为‘噩梦’的旅程。
前几日还比较正常,无非打坐、呼吸吐纳而已。
直至入了那地窖之后,她猜想,就算是阴间地狱中,也不过如此吧?
就在那地窖之中,在所有的人面前,黄岭真人残忍的将人开膛破肚,一点一点的喝人血,一点一点的食人肉,吃饱喝足以后就是对女子的奸、淫。
每一天都是这样的场景,每一天都充斥着痛苦的哀嚎与惨叫。
有人疯了,有人死了。
她害怕,但她仍旧坚持着。
坚持着闻那越来越浓的臭味,坚持着不去看,坚持着不去听。
活人越来越少,死尸越来越多。
到后来,她终于不怕了,她习惯了睁眼皆是黑暗,尸虫与老鼠为伴,
她有的只是麻木和一丝希望。麻木的让自己活下去,而希望则是能再见父母一面,能活着看一眼这半峰城外的江湖。
终于,地窖内只剩下她一个活人。
两日前,那仙人狰狞的面目清晰的出现在她面前,打开了关她的铁笼。
她恨,发疯一般的拳打脚踢。
但没有一丝的用处,那一天,她仿佛将眼泪都彻底流干。
可她仍旧不想死,因为她真的好想看看那江湖,好想再抹一次胭脂。
然后,她便等到了他。
她偷偷的看了看眼前人,苍白的脸上微有红晕。
她害怕被他发现,转头望向院中的枯树,碧叶凋零,年华落尽,恰如自己。
她想,若这是在一年以前,该有多好。
有嘈杂的人声响起,商子羽让余怜先躺下歇息。两人出门一看,却是商闻带着郡守及其手下来到了院中。
商闻互相介绍一番后,问道:“子羽,如何?”
商子羽道:“人已经找到了,可……唉,郡守大人,劳烦您派遣手下前去打理一番,将那地窖中的尸体整理出来,再告知有让自己子女前来拜师的民众前来认领尸首。”
又将郡守单独的引至厢房,父女相见后,痛哭不止。
这一日,半峰城满城都飘着白绫,那山下的道场旁,立起数座坟包,不论自己的亲人是否遇害,城中百姓都前来吊唁。不知是谁,竟是寻到了那黄岭真人的尸体,找来放在道场中,又逮了好几只野狗,任由着泄愤的人拿着刀,一刀一刀的切下肉来,喂于那野狗吃食,到最后,又将那野狗宰杀了,焚烧成灰烬。
林羿与商子羽站在山巅,看着道场中的一切。
“师兄,为何这修道一途竟有如此狠毒的功法。”
商子羽道:“人性的贪婪与私欲可谓思之不尽,用之不竭,寻仙修道,这道到底如何修法,着实太难说清,为提升自己修为,无所不用其极者可不止一个。”
林羿又问道:“那这些百姓将那黄岭真人的尸体割之喂狗,可有错?”
商子羽道:“你觉得呢?”
林羿道:“师父曾说,行事随本心。虽然此种做法颇为残忍,但我看在眼中,心中生有快意。”
商子羽道:“那便是对的。”
林羿点头,不再搭话。
道场上的香烛飘起了了云雾,燃烧的纸钱被风儿吹的满空皆是,有啼哭声忽大忽小,半峰城内除了悲伤之外,再无其他。
两人又在商家停留了两日,林羿却是何商子涣熟络起来,与他谈了不少山上的故事,又教了他几招空把式,两人更是偷跑进酒窖之中,将窖中的曲湘酒喝了个大半,哪想到被绿儿逮了个正着,林羿自然没事,可商子涣却惨的不行,被商闻一顿臭骂不说,更罚其面壁思过,十日不得出门,所以到了离别时,商子涣只得在屋内大声叫喊。
“林大哥记得再来玩!”
商子瑄、绿儿、李秀娥都舍不得商子羽,挥手时已然梨花带泪。
两人走过小村庄,却不见陈伯,听村民说是去了城中,守着那些无人陪伴的孤坟。一路到了码头,两人欲渡江而下,却听的有人叫道。
“商公子,林公子,请留步。”
抬头看去,有一绿衣女子端着木琴,凝眸相望。
“余姑娘,可是有事?”商子羽回身问道。
余怜欠身道:“两位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今日听家父说两位公子将要离开,细思之下,小女唯有献曲一首,聊表心意。”
“余怜琴艺一般,还请公子莫怪。”
“公子且边听边行。”
“这一首:莫别离。”
——
“梧桐叶落才知秋,
刹起千般愁,
潇潇洒洒庭前遮,
应似黄叶堆起相思意。
暮中愁撩雨朦胧,
不堪念与忧,
叹叹息息此中景,
唯有入那梦中觅得伊……”
两人踏入江中,随着流水越飘越远。
商子羽嫣然回首。
有一副凄美画卷。
她席地而坐,抚琴于泥泞之间。
两行清泪从她面颊上滑落,她轻弹,她高唱。
寒江畔,腊梅旁。
有江风萧瑟吹拂绿衣,有琴音入耳绕梁,有歌声撩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