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二字细腻柔软,不似大书法家般苍劲有力,反而含着女儿家的柔情,像是一种控诉,也像是一种祈求,一种思念。
混虚老道说,他这一生唯一愧对的人,只四娘一人。
她说他放屁。
你见过天天说对人家有所亏欠还天天去偷人家酒喝的人吗?
混虚那老头居然还傻呵呵地跟她说,这样子一辈子都还不清了,就可以一辈子纠缠不休。
真是不要脸不要皮。
“四娘”是个好名字,初听时以为会是个温柔如水,大方端庄的女子,谁曾想初次见面便跟着混虚被追得满大街跑。
混虚那老头,大半夜的酒瘾犯了,硬生生把她从睡梦中扯醒,半拖半拽着她往城西方向跑去,寂静的黑夜里两抹身影一大一小在大街小巷中串行。
她问他为什么不就近就在自家的酒窖拿酒喝,顶多第二天被阿爹训一顿,反正她也不是被训一天两天了。
混虚一脸正经地对着她说,“我岂是那种随意应付自己的人?喝酒自然是要喝最好的,四娘的酒最好喝了,别的我看不上。”
真是不要脸,他骗她去府里的酒窖偷酒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明明可以买,可以跟爹爹说,为什么要去偷呢?偷是很不好的行为,爹娘跟哥哥会说我的。”
“没事没事,你就说是我偷的,不会有事的。买来的哪有偷来的好喝啊,呵呵呵。”混虚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一眯,整张老脸笑得像一朵秋日里盛开的菊花。
她真是信了他的邪。
那天晚上尽管再小心,还是被四娘察觉了,混虚那老头第一时间跑着他的酒葫芦就跑了,留下她一人独自面对。
四娘进来酒窖的时候她撒腿就跑,可惜的是,可怜她小胳膊小腿的,哪怕将混虚平日里教她的丹田提气,脚踩凌风都运用到了极致,可以说,那是她生平轻功用的最好的一次了,然而还是没什么用,最后还是被抓住了。她至今忘不了当时混虚那老头逃跑时留给她的那一抹黑影。
妈的,重酒轻友,没心没肺,亏得她跟他交好了这么多年。
四娘把她抓回去,吊了她一天,本意应该是想引出混虚那老头,奈何人不出现,也就再没怎么难为她,只让她留在酒肆里打杂几天,权当抵酒钱了。
每天夜里,她起身如厕的时候,有好几次看到四娘趴在窗边,对着夜空中的月亮叹气,像是在等什么人,撇着嘴,又像是深闺里的怨妇。
有一回说漏嘴,被四娘知道她形容她是深闺怨妇的时候,四娘当时脸上的表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扯着她的脸蛋问她这些词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哼哼,半夜不入眠除了像她一样尿意缠身不得起身如厕外,独自一人对月哀叹,这不就是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的,良人未归,望月怀远?呐,深夜里最是思念一个人的时候。
你不是深闺怨妇谁是?
四娘瞪着她那双铜铃大眼,“你一个丁点的小屁孩,跑去茶楼那种混杂的地方作甚么?也不怕被人拐了?”
“还不是混虚那老头……咦,”那一刻,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贼兮兮地凑到四娘眼前,“你说你大半夜不睡觉,是不是在等他啊?”
四娘没有回答,抿嘴沉默了一会,对她说,“你回去吧,这几天你也辛苦了,酒钱全当抵了。等会我让人送你回去。”
她知道自己可能是说错了什么戳到四娘的心底了,不敢再说什么。
四娘是个很开朗的人,平日里十分豪爽,有时也会仗义疏财,还会为他人打抱不平,在四娘身上她看到一种仗剑走天涯的女侠气质。
但是在她酿酒的时候,她看到的又是另一个她,温柔,细心,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每一个酒坛子每一滴酒,像是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不分昼夜,直至酒期过后,那时候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阿娘,在她生病时候哄着她入睡就是这个模样,温柔,充满光辉。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四娘每一次大笑的背后都藏着很深沉的东西。
混虚曾说过,他亏欠四娘一生,她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但她知道,能担上“一生”的东西,必定是沉重的。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叶灵抬头看了看,旗帜上的字体依旧飘扬,字有些老旧,却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眼眶不禁有些湿热。
漠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主子的手里拎着金塔,却望着眼前的旗帜出神,明明方才还有种欣喜之情,此刻却是连四周的空气都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能见故人不应当是久别重逢的欣喜么?
“你们先回去吧。”叶灵转身对着身后几个护卫说着,“漠霜你也回去吧,把这个金塔带上,回去交给我哥哥。”
“主子,让您自己一个人,属下不放心。”漠霜依旧冷着一张脸,语气之中隐隐有着关切之意。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去见见故人而已,你先回去吧。我这故人……不喜有他人打扰。”
漠霜抿了抿唇,顺手接过金塔,“那属下就先走了,您自己一切小心。”
“知道啦,知道啦,你们赶紧走,我先进去了。”对着众人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去后,叶灵转身掀开门帘,快步走了进去。
“本店今日不接客,烦请见谅,客官请回吧。”店小二听见帘子掀起的声音,头也不抬,依旧擦拭着桌子。
叶灵双手交叉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卖力干活的店小二。
“怎么,几年不见,擦起桌子来越发卖力了?”
“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奇怪,我是在哪听过来着?”店小二停下手中的活,自言自语。
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睁大双眼盯着她看。
“怎么,这才几年没见,就不记得我是谁了?”叶灵有意调侃,佯装生气地道。
“看来是真不记得我了,哎,白跑一趟,我还是回去好了。”说着假意转身,刚要掀帘,右手还未抬起,帘子就被人紧紧地抱住。
店小二一着急,抢先一步抱住门帘,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小灵子啊,你总算是舍得回来啦!我可算是想死你了,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里我过得有多不好。
酒窖里的酒没人偷,我半夜总是习惯爬起来抓小贼却再也抓不到人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你不在,桌子都是我擦的,酒也是我一个人搬的,没人和我一起干活,提不起劲啊。
买来的烧鸭没人可以一起吃,我记得你最喜欢直接扯着鸭腿就往嘴里塞,那时候你还很小却比谁都能吃,比谁都爱吃。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的就消失了,到现在,你回来了就好。”
店小二一边说着一边擦眼泪,一个假男人哭的满脸泪水,也不嫌丢人。
当归酒肆里只有一个她店小二,初见是她真以为店小二是个男的。
直到四娘跟她说,紫晴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她流落到帝都的时候,肚子太饿实在受不了,就去偷包子铺的两个包子,死命往嘴里塞。店家发现了,想拿回包子却发现扯不动,便狠狠地揍了她一顿。
那时候她浑身脏兮兮的,五官不是很明显,却倔强得很,被打却一声不吭,也不向行人求救。
也许被她的倔强感动了,又或许是觉得她像从前的某个自己,四娘出手救了她,把她带回去。
初时她也以为“他”是个男孩子,直到给“他”清洗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是个女孩,还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子。
她带她去成衣铺买衣服,给她穿女装的时候,她第一次发飙,把衣服扯得稀巴烂,一边扯一边流泪,就是不说话。
铺子的老板吓得不敢说话,四娘叹了口气,让老板给她拿几套适合她的男装。
从那以后,紫晴就一直以男装示人,从未穿过女装。
四娘曾问过她的过去,想帮她找她的家人,她冷冷地说,“我没有过去,都死了。”
从那以后,紫晴就一直留在酒肆里,平日里帮着四娘打打杂,也习惯了别人喊她店小二。
她说,她觉得这样的日子,踏实,她很快乐。
叶灵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里,她的脸上从来都是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她很难想象得出,她说出自己“没有过去,都死了”这句话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