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场上演练一天,当即墨清回到住处,已是天色渐昏。天穹上边,半边残霞,半面缀星。和这两年里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不同。
可到底是不一样了。
推开门便见女子从桌案前边抬起头,嘴角沾着些糕点的碎屑,手中还拿着块咬了一口的小点,对他笑得眉眼弯弯:“回来了,今天怎么样?”
反手掩上房门,即墨清笑着走向她:“很好。”
“很好是多好?”欢颜歪了歪头,眸底几分狡黠。
将人抱了个满怀,侧头就着她的手将那块糕吃了下去,唇齿间一片酥香。
“很好就是很好。”
我舍得万千繁华,无意冬秋春夏,以为自己这一生,除却复仇之外,至多也就是一个人一壶酒,却不想遇见了你。自此,终于有了舍不得的东西。
你是我心上唯一的挂碍,而我知道你不会离开。对你的形容和描述,该是心上人,可你如今不止在我心上,更在我的身边。
所以很好。这个世界上,也大概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清和月份,立夏时节。
四时有序,即便这年岁再不正常,到了这个时候,寒了许久的大地也终是要回温的。看着窗外青翠颜色,即墨清微微勾唇。算一算,天气似乎是从她来的那一天慢慢暖起来的,直至现在,草木青青。
伸个懒腰从榻上坐起来,欢颜拍拍脸勉强让自己清醒了一些,随后才抹着眼睛拿起身侧叠得整齐的衣服,迷迷糊糊套上。
洗漱过后,径直来到小厨房里,跟着几个小兵一起做菜,不是多精致的菜品,只能供他们练兵回来填个肚子。在这里呆的这些日子,欢颜好像总是无事可做,可一直一直呆在房里也很无聊,米虫一样帮不上忙还给大家添乱的感觉也并不好。于是自请来了后厨帮忙。
一边切菜一边懊恼,这也不知是欢颜第几次有这种疑惑了自己当初怎么什么都没想就跑过来了呢?明明就该想到,自己过来会给他添麻烦的。
虽然即墨清不说大家也不说,但很多事情,并不是别人不说就不晓得。虽说军中之人热情豪爽,也或许并不将这些东西放在心上,但怎么说这里也没有过女眷入内的事情,她想,自己在这里,对大家而言多少有些不便吧。
微微抿唇,嘴角向下,果然,她只会添麻烦。
不过还好,她也还能做点事情。
刀刃破开鸡肚,取出里边内脏,洗干净后动作娴熟地将整鸡剁成肉块,葱姜碎皆细细切碎,蘑菇切成小块状,待油热了,先入葱姜进锅里爆炒,喷香四溢。
边上围了几个新进来的炊事小兵,闻着这味道不住的咽口水,直到欢颜注水焖盖才回过神来一脸崇拜地望着她。真好啊,自从校尉夫人来了之后,军中的伙食质量蹭蹭往上涨,简直不能更棒
接收到小兵崇拜的眼神,欢颜心底几分懊恼终于渐渐散去,取而代之是乐呵满足轻飘飘的感觉。
面上却满是淡然,只微微笑笑,好像并不将这些东西当一回事。
“再焖一刻钟便可以出锅了,还需麻烦你们看着些火候,别让汤烧干了去。”
小兵连连点头,欢颜微微颔首,接着走到另一边处理青菜,荤素搭配才能营养均衡不是。背过身去听着小兵对她厨艺的赞叹,原本模样淡静的女子笑得简直嘴都咧到耳朵边上去。
小师父小师父,你看你看,我或许没有那样麻烦对吧?
现下刚到巳时,距他们练兵结束还有些时间,一片片拨着手中菜叶,欢颜的思绪不觉飘忽起来。
从前在皇城的时候,她便听说过昆嵩的情形,说因这儿地处极北,是以环境恶劣非常,不论是生活还是做事都有着许多不便。尤其冬日时节,地上不生寸草,鸟兽群拥而亡,便非战乱时候,街上也时常有流民冻死,是以每年冬季将至,临城都能看到自北地迁走的人。
欢颜从前以为是夸张的说法,如今到了这里才发现,这是第一次,传言半点不虚。可也不是没有好处,这里人情简单关系明朗,没有什么弯弯绕绕,人也豪爽。若要比起皇城的锦衣玉食勾心斗角,她倒更是喜欢这里。
藕色的衣角被水沾湿,于是微微显得深了一些,分明是件简单布衣,却因着它之人而添了几分亮色,恍若锦缎云裳,不可方物。
这件衣服不是她带来的,欢颜很少买这样的颜色,浅浅勾唇,带出几许暖意,但他的眼光果然不错。
她来到这里的时候,什么也没带,打包行李的记忆是有的,什么时候丢的却记不得了。勉强回忆,只见月夜血光一片,包裹四碎在寒彻剑意里,刀光迫人携着碎布片片纷飞,来人像是劫匪,为求钱财,深夜持刀拦路。
可她一路安然,连流民都少遇见,哪里见过什么劫匪呢?
再想想,那似乎又只是个梦,因一路疲惫没睡好而做的噩梦。欢颜摇摇头,反正都想不清楚,索性不去想了吧。
是以,当他问起的时候,她也只说包裹大概是在哪个地方落下忘记了,还好银钱都随身带着,包里只是一些衣物,没多要紧。当时闻言,他叹着敲她的头,只道这样迷糊真是叫人不放心。而她蹭上去,所以你才要多看着我一些啊。
又记起那一日他拿着一个包裹进来,径直往她面前一推:“看看合不合身。”
欢颜打开布包,里边是厚薄不同的几身衣裳,简单的颜色和款式,布料也不算多好,却叫人看得很是舒服。
“好看吗?”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之后,她连着试了两身,接着在他面前转个圈,“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的身形尺寸?”
男子笑意轻轻,眸底光色暖暖,如朝阳冉冉初升,却在说话的时候带了点戏谑。
“你睡着的时候,我量了一量。”
提着裙摆的手顿在那儿,欢颜微愣:“什么时候,怎么量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来的那一日,睡着的时候,我就这样量的。”他将双臂环成个圈比了一比,又在看到她表情的时候失笑出声,“怎么了?”
顺着那个笑,回忆如微雨洒落,填满了光阴的罅隙。
犹记初见。
彼时,她将将来到皇城,哪里都不熟,谁也不认识,本欲将那边的小吃吃完便离开去下一个地方,却不想遇见一个让她再走不开的人。欢颜从来就想当个侠女,非常想,总觉得行侠仗义劲装长剑策马江湖什么的,唯有那样过活方能算作不枉此生。
她的想法,林家堡的人都晓得。
欢颜从来没想过,林家堡内也从来没人想过,这样爱玩爱闹的人,她会安安心心,宁愿受着委屈变得卑微,也要留在一个地方,留在他的身边。
可那一日的春光多好啊。暖阳如灼,微风蹁跹,带落街角梨花瓣瓣,如雪却不薄寒,不知哪里飘来的糕点味道混着花香丝丝沁人,带着阳光味道,叫人从头发尖尖暖到骨头缝里。
那一日,她遇见了一个人。
他成了她的理由。
被小黑狗叼走玉坠的时候,她追着它一路急急,跑过几条长街绕过数个拐角,她只想捉住它取回玉佩,却在一处小摊前喘着气停下,顺着提起小黑狗的那只手,看见他。
便就是那一刻起,命运的转轮开始运行。
牵动转轮运作的始点,是她遇见一个容貌出众的男子。
那个人有着顶好的样貌,从眼角眉梢到下颌脖颈,哪一处的线条都极为柔和。可便是如此,那男子给人的感觉却是利,寒风一样凛冽。缘由无他,只是因为他有着那样一双眼睛。
清幽寒彻,如同冰封千里的荒原,世间人事往来繁杂,却似乎天地崩裂流火将至眼前也不能激起他半点情绪。可是,毕竟是人呐,真会一点情绪不起么?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慢慢靠近他。最初真的只是想逗逗,只是好玩,不想后来逗得自己差点遍体鳞伤,一点都不好玩。
可就是从事情变得不好玩的那一刻起,什么便都变了。
如今再看,眼前男子不知何时褪去了初见时候柔和的轮廓,再不能用清俊形容,五官变得明朗深邃眉眼间载着几许沙场上攒下来的硬气。若非往日那般清疏温雅气质依旧,倒是不能再称声公子了,却颇有几分侠将的味道,特别正直的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种,遇见劫匪还会帮你追几条街的那种。
他是许多人口中的英雄,她没有见过他在战场上厮杀的模样,却也能想象得出那是怎样的凶险。不论是他左手小指处断裂的痕迹,还是他肩下贯穿的那道伤口,亦或者周身上下数不清的伤疤……那些种种,无一不昭示着它的主人曾有过怎样的经历。
可也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为了她极尽琐碎,不管是吃食着衣,亦或天冷天热,似乎都有一堆要嘱咐的事情。眼神也慢慢褪去最初的凌厉和冷意,变得温柔起来。
却也实在唠叨了些。
摘着菜,欢颜不自觉便笑出声来。
一如那日房中,她抱着衣服噗嗤一声,抬眼答他。
“什么怎么了?哪有怎么了。我不过想起了一些事情,关于我们从前的事情。嗯……你想不想听一听?”
听一听你那时候对我有多过分,哼,你怕是都没想到过吧。
我可是很记仇的。
而他眸色浅浅,趁她言毕在她的唇上落下个吻:“说吧,我想听。”
你说的什么我都想听。
于是欢颜低眉,摸了摸蓦然烧起来的脸颊,心底不住叫吼着,这是犯规犯规啊,你这个样子我该怎么说你坏话?真是过分过分……
可再抬起头来,对上他一双仿若承载了九天星河烁烁流光却分明只存了她一个人的眼睛,于是不自觉便笑了出来,旋即环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满眼的依赖。
“其实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说,能遇见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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