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枪相逢,冷刃碰撞,他们挥洒出来的不止是汗,更多的是血,甚至是命。
那些士兵,他们咬着牙坚持着,一边不愿走,一边却深知不得不走。在见到身侧倒在刀枪下边的几个弟兄之后,那个最先吼出不走的汉子抹一把面上血汗,眼睛一酸,最终在宋歌一再的嘶吼声中咬了牙,驾马赶枪离去。
而剩下的士兵似乎也意识到了些什么,即便再不甘不愿,终究也离开了。
可即便是失了首领,陈军又哪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他们见那些士兵就要离开,立马缠绕上去,手下动作越发狠戾,像是吞噬生命的恶灵。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宋歌率人自后追上,一声令下,原本隔绝在前的的一队人马也立即包抄上来。
空气应当是没有颜色的,这样讲来,那些红,该是红在眼睛里。
没有人喜欢战争,没有人喜欢用生命换来的英武,在这样情况的下边,赢了也是输家。可不喜欢又如何?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由人选择。假若没有那些数不清多少次的手起刀落、无数看不过来的血肉横飞,又怎会有后来的山河辽阔、盛世太平?
江山是杀出来的,都说它如画,倘若它真是一副画卷,倘若人们真能从上边能看到纵伸古今的无限河山,其间最为艳丽的一抹,便该是战场黄沙、血染盔甲。这世间的红有许多种,但最凄艳的,却只有这笔。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一人一队拦截对抗敌军,听起来像个神话,可因为最后的结局太过现实,于是,便是传开,也只能成个故事。
眼见着远处的城门关闭,宋歌终于弯了唇角,那般模样,像极了他年幼时趁着爹爹不注意跑出去偷喝美酒的时候,眼底面上尽是满足。
时至如今,他的身侧只剩下零星的百余人,而敌军兵马之多,他甚至都看不过来。许多东西都是经不起对比的,尤其是这样的时候,一比之下,直叫人绝望。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双方一齐停了动作,敌方己方都朝着宋歌围来,他看着,忽然想笑,于是就这么突兀地笑了出来。
陈军在外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将宋歌和剩下的士兵都困在里边,那是一个等死的位置。却是这时,他们看见宋歌笑出声来,陈军于是一停,像是疑惑,却无一人出声,只是停下脚步动作,带上满满的防备,停在不远处,就这么看着他们。
他们在担心,怕宋歌有诈。
但他哪里还有什么能力使诈?
接着,陈军看到那个被围在最中间的男子带着戏谑高声道:“当真有趣,许久不曾有这样多人围在身边了,只可惜没一个是姑娘。”
宋歌说罢,见周遭兄弟随着自己笑出声来,听着他们的揶揄,他忽然又低了眼睛:“今日是我对不住你们,不让你们走。现在看来,咱都走不了了。”
“将军说什么呢!难不成在将军的心中,弟兄们都是怕死之人?”头戴红巾的男子扬枪,向着宋歌如此说道。
另一侧的汉子应他:“对啊,就是死在这儿又如何?下去之后,咱还能一起喝酒!说起来,将军你还欠着大家好一顿肉,说好的打完回去就开灶,该记得还咯!”
宋歌仰天笑开,这个时候,还在惦记着酒肉,真是……
在心底这样想着,却在收声的时候红了眼睛,宋歌呼出口气。
“好!今天兄弟们就一起死在战场上,等到了地下,咱们再一起喝酒!”
“还有肉呢?”
“对,还要一起吃肉。”
话音落下,他们一齐朗声笑开,百余人的声音响遍了整片沙地,甚至在天地之间都回荡了好几个来回。只是,这分明是笑声,却生生让人感到悲怆,悲怆到不忍多闻。
声音停下,嘶吼再起,如今他们的打斗根本不能算是战争的一部分,这是送死。可除了送死,他们再没有别的选择。
只要不愿降敌,总归是保不住性命的,这样看来,只要能多杀对方一人,他们都算是赚了,而若能再多杀几个,那便是赚多了。
硝烟滚滚,杀声震天,烟冥露重霜风号,声悲色惨侵征袍。
眼看着身侧的弟兄一个个倒下,有血水迷在宋歌的眼睛里,攒多了承不住,便从眼眶流下来,血泪一样,叫人触目惊心。他们的人眼见着变少,而陈军却似乎半点不受影响,包围圈渐渐缩小,直至最后,圈子里终于只剩下宋歌一个人。
对于陈军而言,他是敌将,杀了他们那样多人,当然该死。可是,这样一个人,活着远比死了有价值。
孤影独马单枪,男子的面上身上满是血口。乾元一方仅余一人,而周围是数不清的敌军,如今的宋歌像极了暴雨中海面上小块的孤岛,随着海平面不断高升,海岛便是还未被淹没,那也快了。今时情势,结果当是如何,不用猜,谁都看得出来。
宋歌环顾一周,抬手,周边的小兵见他动作立马便举了刀,却不想他只是擦一把脸:“还愣着做什么,你们不该杀了我吗?”
人群之中,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枪杆一样,没有半分颓势。
然而,这时,忽有马蹄哒哒自陈国方向朝这儿逼近,随着声音传来,大风卷起尘土飞扬,便是在这一片飞尘中,宋歌转头,衣袍翩翻在他身后,而他面色平静,无谓一般地望向声音来处。不久,包围圈让开一条道,高马之上的男子便这么行了进来。
赵拾勒住缰绳,望着被围在中间、几乎成了血人的男子,眉头微微一皱,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屑。他知道大覃的勋国公,但是,宋歌这个名字他却怎么没听过,之后便是打探,也只探来些让他鄙夷的消息。
鄙夷,因他是真刀真枪拼上来的,最看不惯那些世袭子弟,一出生便什么都有了,半点努力都不需要。便如宋歌。
便是因了这些先入为主的误解,赵拾忽略了件事,那便是如今与他们对上的这支军队非属覃军,而是乾元。宋歌的将军之位或许是承了个世袭的便宜,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况且,若是他真没有半点儿本事,又怎么能在此战到最后,与他赵拾相对?
可他没有想到,或者说,是他没有去想。
不过也是,在此之前,他们全部的重点都放在了即墨清身上,其次便是战功赫赫的胡鼎。宋歌这样的人,最大的特点仅是喜好玩乐,确实容易被人忽视。
跨坐马上,长枪撑地,宋歌扬了下巴望他,一双眼盛满了点点流光,陡然生出莫可逼视的华彩。陈军在侧严阵以待,而赵拾微微皱眉,眼底几分轻视。
不过是败军之将罢了。
刚刚在心底这样想着,赵拾便听见他向自己道:“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捉我的?”
赵拾最不喜的便是这些年轻人的嚣张气焰,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纵是到了这般地步,他们也仿佛无所畏惧。
说起来,不喜这种东西,最常见的原因有两张,一是自己看不惯,一是自己做不到。
而赵拾,他是做不到。
赵拾冷哼一声,长刀前指:“宋将军年轻有为,前途无限,若当真要死在这儿,倒是有些可惜。不如……”
“不如个屁,磨磨唧唧的。”打量了来人几眼,宋歌勾唇,恣意嚣张,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行事只求安乐、万事皆不挂心的少年,“也别说些虚的了,你要我降是不可能的。咦,那这样想来,为了减弱这几分可惜,你们会做些什么呢?”
宋歌一面说,一面做出副认真的思考模样来。
“啊!我就说你们不杀我呢,看来,你们是打算活捉我回去,榨干我的利用价值咯?”
一番话听下来,赵拾像是意外,不久却又恢复冷峻模样。
他道:“利用,榨干……呵,这话说得却是难听了些。”
“就算是好听的话,由你说出来恐怕也不会多好听。”
天高地阔,阴云在头上散了开来,有浅浅天光洒在宋歌的身上,枪意凛凛在旁相衬,男子本是竖了银枪立在地上,此时却忽然又举了起来。陈军见状皆提起了刀对他,而宋歌恍若未见,只是斜斜勾唇,轻轻抬眼,那一霎的风姿似乎要将这天地光辉都压过去。
“你要同我打?”赵拾见状,眯了眯眼。
宋歌耸肩摇头,一副无赖模样,只是声音里夹杂着莫名的几分沙哑。
他说:“我打不动了。”
接着,他撕下衣角一块布,开始细细擦拭着枪上血迹。分明是那样痞气的表情,然而,男子看着长枪的眼神却闪过几许坚定,只是,因他垂下了眼帘,于是谁也看不到他眸底的东西。
便是这时,眸光一闪,宋歌猛地抬手举起长枪向自己刺来!赵拾见状一惊,以为他要自尽,心道不好,立即上前想要挑去宋歌兵器,却不防对方忽然一夹马腹,转手提枪向前送去,这一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而他的枪尖直指赵拾心口!
宋歌太清楚自己如今的状况,虽然强撑着不至于倒下,但他身负重伤,要真说和他打一场,那便是有心也无力。所以,在赵拾问起的时候,他说不和他打。
可他没有说过,不会偷袭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