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里他也听到过一些闲碎言语,让人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和心情去面对,所以他只能选择假装没有听见。即墨清最近总觉得很累,好像多说一句话,就要将最后的气力都损耗干净一样。
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候吧?恨不得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自己埋起来,虽说只是想避开人群,但也觉得哪怕埋了死了都没有关系。
因为这个世界,实在已经没有让人挂念的东西了。
这种情绪很是偏激,多为一时。而在此过后,再来回看,却往往轻笑一声,仿若从前的那些心绪都不曾存在过,只随口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总归都过去了。或者,就算那时候真的那样严重,但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呢?”
是啊,什么都会过去,悲恸爱恨痴嗔怨,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什么都能够随着时间减淡。可那不适用于现在。对于沉溺当下的人而言,这是很重要的。
军中之人似乎觉得他这般对她很是奇怪、很是不该。
可是,谁又能知道他的心情?
他比谁都更不愿意躲她避她,那是他的妻子,他唯一想要与之相伴到老的人。
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样的感受,他们只觉得他奇怪不该。可任是哪一个人如此过来,哪一个人都该改变。即墨清面对他们的疑惑,只是沉默不言,因他觉得没有说的必要,更是因为如今他对她的提防和戒备。
说了如何,不说又如何?这个世界上,哪有谁真的能够懂得另一个人的感受呢?
即墨清握着杯子的手指紧得发白,唇边带出的笑夹着几分讽刺。对啊,他的感受那样分明、那样真切,像是曾经那些密报上的信息一样真。
只是,这一次,再忽略不去了。
原来,她当真是风北阁人,先被三皇子雇佣,后又被陈国收买,连一点自己的立场都没有,半点儿感情都不懂。他曾以为,既是她有许多办法和机会杀他却没有动手,那么,这两者之间的相悖便足以证明密报不可信。
或者,就算不能说明这个,但至少也能说明她对他是有情的。
却不想,她的任务本就不是要杀他。她潜伏在他身边,只是为了情报,穹门一战便是最好的例子。可笑他费了那样多的力气,查了那样多的人,连祁鸢都查了个通透,却竟没有怀疑她。
从始至终,她做事都不是毫无遗漏的,真要说起来,她露出过那样多的马脚,若要将之一一串联,答案其实昭然若揭。
可他怎么就信了她呢?
男子勾起的那抹笑意很是寡淡,淡得发苦。
即墨清有什么心事,从来不喜欢说,是以,他的所思所想,没有人知道。
他不是好懂的人,宋歌却看他看得很透。他知他不喜多言,知他性子凉薄,也知道他的难过,知道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冷硬,冷硬到不需旁人。所谓知己、兄弟、臂膀、同路人,大抵便是如此。
是以,宋歌曾借着酒意,以玩笑的口吻向他道,不说却希望有人能懂,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样好的事情,更不会有那么懂你的人。
月华如水浸染大地,看起来很是温柔,然而夜苍如冢,终究将月轮吞噬入腹,半点光华都流淌不出。
墨色苍穹如他的眼一样深邃,即墨清低眸,喉头不觉滚了一滚。也是在他醒后不久,他听见宋歌战死的消息。
声悲色惨侵征袍,烟冥露重,沙场埋恨,清酒半碗祭知交。
一坛酒,一只碗,沙场上很长的一行脚印,由远至近,直到一处停下。即墨清停下的地方,地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他听说的那个人临终时留下的八个字,更看不出这个地方发生过些什么事情。
天地之间,一片平静,静得很空,空得叫人陡然间生出无尽的寂寥。
即墨清极少穿白色衣裳,因觉得这样的颜色晦气,今日却不同。来到这里之前,他换了一身白衣,甚至连发带都换了轻简的素色。
即墨清斟了满满一碗,低着眼,尽数洒在地上。
“我知道你喜欢慢慢地喝,喝急了容易呛,还容易醉,醉了以后喜欢疯闹还打人不过。但今日你没得选择,只能一口全干了。”说着,他又洒了一碗,干涸的沙地顷刻将酒水吸了进去,而他见状移开眼,“宋歌,我懒得慢慢给你倒。”
即墨清说着,像是冷厉,毫无动容,实际上,却红了眼眶,手指微颤。
人从一生下来,就要学走路,学说话,学会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也要学会用言语掩饰。文字和语言,就是这样的东西,基础而又重要。倘若没有这两样,人与人之间便无法交流,便是如此,所以那些言辞不善的人,总是很吃亏。
可是除却言辞不善的人之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人,他们也很吃亏,只是那些人从未让人发现过他们吃下的亏。
因那些人在外人看来善辩且强大,实在不像是闷讷会吃亏的人。
那种人,在别人看来,他们能言善辩、利口巧辞,哪怕是天大的事情,几句话也能敲定。然而在感情方面,他们却实在很笨,不懂得表达,易吹冷人心,甚至看起来并不值得被爱。这样的人,做些那些伤人伤己的事,最是经常。
而即墨清便是这样的人。
遇见外事,他可以冷静理智地面对,沉着地寻找解决方法,最后一击而下,手段狠绝利落。可是,一旦换成与感情相关的东西,他便只会逃避。就算真要面对,在那般时候,他所做出的事、说出的话,也多是违心的。
这样的人,爱着会很累,对方自己都累,也轻易进不到他们的心里去,很不好懂。
深院,屋内,孤灯,孑影。
有酒香顺着清风飘来,朱心闻见,下意识直了身子,望向门口,眸色殷殷,细细碎碎的情谊满当地铺满在眼底。自他醒来到现在,他们一直没有好好说过什么话,她直觉他发现了什么。或者说,时至如今,她终于能够确定,在他出发之前,她的那份察觉不是幻觉。
她答应过,有朝一日会把一切都告诉他,只是原本想等,现在却似乎等不下去了。若有问题,便该解决,而要解决,便该把所有的问题都摆出来。这是最基本的诚意。
男子推门进来,眼神较之夜色更凉,荒芜一片,半分生气也没有,甚至连在看见屋内明显等待已久的她的时候都只是一瞬的波动。
“你去喝酒了?”朱心上前扶住他,模样似是关切。
即墨清深深望她一眼,语气却很是清浅。
“是,我出门,祭奠故人。”说着,不等女子回应,他牵动嘴角,“你可知,我祭奠的是哪位故人?”
心底陡然间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朱心开口,语速极慢。
她小心翼翼望向他:“宋歌?”
即墨清但笑不语。
身子微晃,脚步却很稳。
行至桌前,他坐下,将酒壶推到她的手边,神色莫名:“你来得正好,今夜,你不过来,我也要去寻你。”
接过酒壶灌了一口,朱心抬起袖子擦了擦嘴,继而抬起眼睛,望着他,只是望着他。
这酒很辣,辣得有点过,像是一团火,从喉咙烧到胃里,继而卷上五脏六腑。欢颜不能喝酒,逢酒必醉,而在从前的日子里,她每每倒下,朱心便会醒来。
她不知道这些事情他知不知道,但不管从前如何,今日他都会知道。
只要他愿意听她说。
“不再喝一些吗?”
垂下眼帘,朱心执过酒壶,仰起头,清亮的酒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湿了一片衣襟。这一回,她是待得一壶饮罢才放下。
也是在放下酒壶的时候,她才发现,他一直在看着她。
男子静静坐在那里,仍是那般出尘的容貌,是她心中最最好看的模样,只是,却实在又同她心底的他半点儿不像。原来,他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即墨清微一眨眼,素色的发带顺着落到肩上,比那衣裳的颜色要稍稍深一些,可是,同他的眼瞳比起来,却实在浅得厉害。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挣扎,看到了无措,看到了痛苦,却最终被覆盖在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下边。
这样的平静让她没由来的心慌,因她知道这不是他真正的模样。从前的他,不论是疑惑困苦,还是欢欣淡静,总会让她看见,断断不会像这般,仿佛她只是外边抓来的随便一个人,他对她竖起了所有的壁垒,隔绝了一切感情。
在这个时候,朱心忽然想起来八个字——
情深不寿,情淡始长。
都说情深不寿,这样讲来,或许淡弱一些才能长久,便如细水长流的道理一样。
朱心以前不懂感情,懂了之后,却又觉得,难得爱一场,还是浓烈一些好,最好浓得把这一生都只放在这一次上边。在一场情爱上倾注余生,总好过刀口淌血,把命系在草绳上。
那样活着,太薄,说不定哪一日这一生就尽了。
而最可怕的,便是直至死去都像是没有真正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