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见事已至此,终于缓缓举起了手。
他当然是杀过人的,但那是在战场上杀敌,心理不会有太多道德负担,现在这两人的生死却全在自己一念间。无论如何,必然有一人因自己而死,这种心理压力让他痛苦不已,手上象有千钧重物一般,迟迟决定不了。
那两名宫女死死望着李岩的手,仿佛看着死神一般,濒临生死边缘的恐惧让她们忘记了哭泣和尖叫。
大殿上静得连每个人的呼吸听上去都那么大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盯着李岩的手,想法却不一样。
李自成想让李岩也沾沾血,减轻点自己的愧疚感,牛金星却觉李岩太过妇人之仁,为个不认识的宫女犹豫不决,实在做不了什么大事。
李过是看看热闹,高一功、宋献策颇有些不忍,李侔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还有人幸灾乐祸,你李岩平日坦坦荡荡,现在不也要亲手害死人吗?
赵君虎在外面听得清楚,紧握双拳,浑身冷汗。他知道李岩忠厚纯良,此刻无论选谁,这辈子良心也不得安宁。刘宗敏和李自成如此毫无人性,竟是容不下一个善良的人,非要毁掉李岩不可。
刘宗敏兴奋地浑身发热,早已迫不及待,大喝一声,“你再不选,两个都没命了。”
李岩颤抖了一下,似乎被惊醒了,一狠心,闭上眼睛,手臂指向左边一人,颤声道:“留下这个。”
那宫女一直心惊胆战,现在如蒙大赦,紧绷的神经陡然放松,几乎晕倒在地,正庆幸自己得救,忽又想起顷刻便要和同伴生死永别,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大哭不止。
右边的宫女见生死已定,反而平静了下来,也不求饶,微笑着抱紧同伴,拍着对方的背,柔声道:“妹妹身子弱,姐姐走了后记得照顾自己。”
几名侍卫互相看了看,竟不动手。
“李岩,这都是你选的!”刘宗敏等得不耐烦,狂笑几声,一把将那名宫女拉了过来,长刀深深刺进她的身体。
那名宫女痛苦地挣扎了几下,手朝向同伴慢慢扬了扬,便趴在地上再也不动。
侥幸逃生的宫女忙跑过去扶起同伴,见已无气息,泪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流,打在血泊中形成一个个圆圆的小坑,瞬间被鲜血淹没。
李岩木然地看着这一切,眼神空洞,似乎已经被封闭在这世界之外。
那名宫女慢慢停止了哭泣,站起来退了几步,拱手道:“李将军救命之恩永世难忘!”
李岩羞愧得低下头,忽然瞥见她嘴角的微笑,暗道不好,连忙扑了过去。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那名宫女已朝柱子上撞了过去。她死意已决,这一扑之势用上全身力气,撞得脑浆迸裂,顿时气绝身亡。
李岩扑通一声跪在尸体旁,他眼睁睁看见两人死在他面前,却毫无办法。自己刚刚说过“定会保她们平安”的场景历历在目,可是一人被自己亲手害死,另一人因自己而死,心中悲愤欲绝。
他分明感到心灵深处有个地方已经塌陷,以前自己引以为豪的忠诚、信仰、仁义、道德全部沉了下去,内心一片空白。
宫女的自尽让正在兴头的刘宗敏有些意外,不过见李岩像个废人一般,自觉奸计得逞,还是兴奋不已。
这神情被李岩忽然瞧见,再也抑制不住,怒吼一声,飞身撞了过去。
刘宗敏虽力气远甚于他,此刻不加防备,被撞得后退了几步,脚绊在先前一名宫女的尸体上,连忙用手撑了一下,不想没撑实,左手腕登时扭伤。
他人还没站起来,李岩已经扑过来骑在他身上,双拳如暴风骤雨般落在他身上。
刘宗敏左手不便,被打得还不了手,大喝一声,将李岩拱了下去,正要打回去,已被高一功等人拉开,嘴里犹自叫骂不已。
李岩置若罔闻,将两名宫女的尸体吃力地扛了起来。李侔想上去帮忙,被兄长一把推开。
尸体上的血迹未干,鲜血滴在地上滴答作响,有些滴在李岩脸上,染得一片血红。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慢慢走了出去,李侔不声不响跟在后面。
大顺诸将第一次见李岩发疯,又看他满脸鲜血,神情恐怖,俨如一头狂怒的老虎,谁也不敢出声阻拦。
忽然又是一声惨叫,刘宗敏脸色阴沉,长刀刺穿了那名士兵。
这次谁也没有说话,太和殿沉寂了很久,牛金星终于站出来道:“陛下,晚宴已经准备好了,不知今日是否举行?”
李自成微微一笑,“当然要办!马上开始,今天可是大顺的好日子,咱们好好喝一场,你们几个都要多喝点,不喝醉不许回去。特别是宗敏!听见没有?”
“谢大哥,臣一定喝,臣还准备了特别的礼物献给大哥。”刘宗敏觉得和李自成的距离又近了些。
“好,老子就等着看你的礼物!”
几人抚掌大笑,太和殿又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此时夜色渐深,苏金城拍了拍赵君虎的肩膀,忽觉触手冰冷,瞧见赵君虎的眼神,心中一凛,指着一队士兵道:“换班的人来了,咱们回去吧!”
赵君虎眼神才恢复正常,也不说话,跟着他往回走去。
他们住的地方离太和殿不远,吕一飞还是很体恤下属,虽然布置了巡逻的工作,也提前在附近找了几间空房子供自己的士兵休息。其他有些来得晚了的士兵便只好睡在空地上。
两人刚走不远,忽见有人喊道:“不好了,铁牛哥被人打了。”小顺子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铁牛被打关我什么事?赵君虎忽然想起张铁牛就是王承恩,拔腿就跑。
途中小顺子简单说起事情的经过。原来王承恩跟着他们几人回去后,几人肚子饿得咕咕叫,余义庆等人便出去找吃的。结果有十几名士兵冲进来叫他们挪地方,王承恩、小顺子和他们说了几句,对方竟动上了手。小顺子见势不妙,找个机会跑出来报信。
一所住处内,几个大顺士兵正围着鼻青脸肿的王承恩嬉笑挑衅。
其中一个大个子士兵一巴掌扇在王承恩脸上,“你他妈还挺硬气的,居然敢和大爷抢地方。”
另一人道:“你他妈行了啊,把人赶走完事。老子只想早点睡觉,今天可把老子累个半死。”
大个子士兵一脸凶相,“不行,老子得让他长点记性。奇怪,你说这小子脸怎么就这么白呢?”
又一人道:“你他妈烦不烦,脸白就是太监,有什么好奇怪的?”
大个子士兵笑道:“老子就来检查检查这小子是不是太监。”说罢便要脱王承恩的裤子。
王承恩两眼通红,他作为崇祯的红人,又是司礼秉笔太监,谁对他不是恭恭敬敬的,几时受过这种气?
只是此时他却不敢大闹,生怕动静闹大引起别人注意,万一身份败露便连累了皇帝。所以忍气吞声不敢还手,只是死死抓住腰带,拼命躲闪。
有几人嘲笑道:“你行不行啊?连个小白脸也抓不住!”
大个子士兵在大家面前丢了面子,动了真火,忽然一脚将王承恩踹到在地,哈哈一笑逼了过去。
此时三人正好赶到,赵君虎在最前面看得清楚,正欲拔出碎玉剑,忽觉不妥,随手捡了块砖头,上前狠狠砸在大个子士兵的脑门上。
那人眼前一黑,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头上鲜血如注,软软倒了下去。
其余人见自己兄弟吃亏,发一声喊,一拥而上和三人打在一起。
赵君虎被几人围住,他怕引起对方的怀疑,不敢用拳击的技巧,只是挥拳乱打,寡不敌众之下,脸上挨了好几拳。
他心头火起,突然一记后手直拳将一人打倒在地,扑上去死死扼住那人的脖子。其余人大惊,连忙上去帮忙,无数的拳头和脚落在赵君虎的身上。
赵君虎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却始终不松手。那人脸色开始发紫,呼吸甚是急促。
又听见一声大喊,余义庆等人正好赶了回来,二话不说,便冲过去加入战团。
余义庆一加入,场上形势逆转,那队士兵抵敌不住,连连后退。赵君虎压力大减,正要松手,忽见王承恩鼻青脸肿,手上加劲。
眼见同伴即将断气,十几名士兵急得跳脚,却硬是冲不过去相助。
忽然一名士兵道:“果毅将军到!”吕一飞脸色阴沉走了进来。
那队士兵似乎认识吕一飞,停止了打斗。有一人动作稍有点慢,脸上已经挨了吕一飞一鞭。
“怎么回事?”吕一飞慢慢收好鞭子。
那队士兵的头领正要说话,小顺子抢先道:“禀将军,他们想抢咱们住的屋子,还打伤铁牛哥。”
“你敢动我的人?真是有眼无珠,看来这眼睛也没啥用!”吕一飞叹了口气,仿佛为一个老朋友感到惋惜。
那人似乎很畏惧吕一飞,连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将军,望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定当做牛做马,为将军效力。”
吕一飞叹道:“晚了!”鞭子像闪电一般刺向那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