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深处的牢房并非暗无天日,白天还有些光线,比诏狱的环境还是强得多了。
几名狱卒抬着盛满饭菜的木桶走了进来,将牢房敲得砰砰作响,“吃饭了!吃饭了!”
一众囚犯顺从地把碗碟各种五花八门的器皿递了出来,两名狱卒便依次给每人一勺,人群忽然爆发出阵阵惊呼声。
“居然有肉?老子不是眼花吧?”
“是真的,不是做梦。”
“连米饭也新鲜许多,真是怪了。”
……
惊叹几声后,先打到饭菜的顾不上再说话,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如山珍海味一般,引得后面的囚犯翘首以待。
领头的一名黄面狱卒脸上带着几分不屑,“这都是李公公体恤诸位,各位可要记在心里。”
几名囚犯讨好地看着他,连连点头,含糊答应道:“李公公的大恩大德小人永生难忘。”
黄面狱卒得意地大笑,忽听一人悠悠道:“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原是一名年轻人,用手从破旧的瓷碗抓起一块肥肉,贪婪地嗅了嗅,一脸满足。
“你他妈……”黄面狱卒兴致被打断,张口便骂,随即换上一副笑脸,“能有什么事,李公公一片好意,你可不要误会。”
“他会这么好心?快说,别藏着掖着。”那年轻人犹自沉浸在肥肉的香味中。
黄面狱卒看了看其他几名同伙,讪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圣上已驾临高墙。”
一众囚犯哗然,议论纷纷,那年轻人笑道:“原来李公公担心我等说出他的恶行,所以来了这一出。不过临时抱佛脚,是不是有点晚了?”
黄面狱卒冷笑一声,“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又恶狠狠看着众人,“你以为李公公会怕你们?谁敢多话,老子定会让他尝尝三十六种刑具的滋味。”
一名狱卒嘲笑道:“还真当自己是皇亲国戚?你们不过是一群蝼蚁,圣上会听你们的?”
又一名狱卒冲过来,一刀砍在一间囚室的栅栏上,“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一众囚犯被这几人盯得低下头,那年轻人看着那柄刀,几口将肥肉吃到肚子里,舒服地叹口气道:“我等说话没什么分量,你大可放心。唐王就不一样了,石应诏怎么死的你比我清楚。”
最里面一间囚室内,一名身材瘦削的中年人在闭目打坐,闻言皱了皱眉头,正是唐王朱聿键。
那黄面狱卒打了个寒颤,石应诏是之前的守陵太监,一年前,时任凤阳巡抚的路振飞巡视监狱时,和朱聿键谈了一番话,没几天石应诏便被崇祯以欺凌宗室的罪名斩首。
“李公公一直对王爷很是照顾,不过兄弟们粗手粗脚,难免有招呼不周的时候,王爷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和我等计较。”黄面狱卒满脸堆笑地走过来,拿过朱聿键的碗,盛得满满的,又殷勤地见饭菜递了进去。
朱聿键看也不看狱卒一眼,淡淡道:“老夫只想清静清静,不愿多生事端。”
“是,是。”那黄面狱卒大喜,忙不迭地答应,和其余几人走得干干净净。
朱聿键睁开眼睛,取过饭菜三口两口吃完,在囚室中踱了一会,开始打拳。
虽然身体虚弱,拳法平常,但也是一板一眼,隐约有几分气势,打到兴起,他口中吟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忽听到一个声音,“叔祖父宝刀未老,实在可喜可贺。”
朱聿键大惊,转头看见皇帝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身边还有几名侍卫,李公公和一群狱卒跟在后面,神情紧张地盯着众人。
一众人哪想得到皇帝说来就来了,连忙跪地行礼。
朱聿键跪在地上叩首道:“叔祖父二字,罪臣万万不敢当。”
“快快请起。”赵君虎示意狱卒打开牢门,走进去扶起朱聿键,打量一番,只见他头发斑白,面容憔悴,要不是一双眼睛有几分锐利,根本想象不到他是位英主。
南明的几位皇帝或监国中,朱聿键是最有才能的一位,为人正直、生活简朴,远非贪财好色的朱由崧可比,而且胸怀大志,即位后便着手消除党争,又意识到鞑子是明朝的最大的威胁,提出联寇抗清。
可惜形势比人强,他被郑芝龙等人架空,成了傀儡皇帝,空有凌云之志,却无力回天,兵败后被清军抓获,最后绝食殉国。
纵然如此,他提出来的联寇抗清却让大顺、大西和明军联手,硬生生给明朝续了近二十年的命,朱聿键若泉下有知,也应该含笑了。
“朕此次来,是希望唐王重新出山,征战沙场。”赵君虎顺水推舟改了称呼,他也觉得叔父二字怪怪的,穿越虽然不到三个月,他已经习惯了唯我独尊。
朱聿键低着头,“依大明律例,藩王不掌兵,罪臣不敢重蹈覆辙。”
这又是崇祯的错,当时鞑子率大军直逼京城,朱聿键满腔热情起兵勤王,没遇上鞑子,反倒阴差阳错将李自成打得落花流水,结果被崇祯送来此地。
“那是以前,朕已经废除了这条律例,只要不违国法,做什么都行。”这次赵君虎没有道歉,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他给崇祯背锅背得够多了。
朱聿键吃惊地抬起头,默然半晌,眼睛里的光芒闪了一闪,“如此甚好,只是罪臣在这里关了八年,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请陛下另择良将。”
赵君虎一怔,看着朱聿键的眼睛,缓缓道:“唐王还在怪罪朕?”
“不敢,罪臣年老体衰,恐难担此重任,免得误了大事。”
“大明江山岌岌可危,正是用人之际,想不到唐王还在推三阻四,你真的老了,连心也老了。”赵君虎大失所望,本来打算将朱聿键做成活广告,凝聚宗室子弟的力量,哪知白来一趟。
朱聿键躬身道:“陛下教训得是。”
赵君虎转身出了囚室,他不想搞三顾茅庐这一套,有朱聿键当然如虎添翼,没有也无所谓。
李公公暗喜不已,巴不得皇帝早点离开。
却听一人道:“陛下所言极是,唐王已经老了,小人愿意上阵杀敌,为陛下保得万世太平。”正是刚才那年轻人。
赵君虎失笑道:“朕看你人不大,志向倒不小,不知你有何能耐?”
那年轻人道:“小人自幼喜欢武艺,于弓马有些心得。”
“勇气可嘉,朕要的就是这种斗志,你叫什么?”赵君虎懒得计较这人是不是吹牛,朱聿键刚才的拒绝让他很没面子,有人自告奋勇,那是一定要招揽的。
“小人朱彝铉,是大同代王后裔。”
赵君虎暗道,这人和自己是一辈的。
原来朱元璋早早就给自己子孙定好了名字,几个儿子取名均为单字,孙子及其后代均取两个字的双名,第一个字为辈分字,后面一个字则以金木水火土作为偏旁部首。
辈分字也定好了,26个儿子每人二十个字,比如燕王朱棣一脉——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代王朱桂一脉——逊仕成聪俊,充廷鼐鼎彝,传贻连秀郁,炳燿壮洪基。
是以宗室子弟再多,两人哪怕不认识,从名字上便可看出辈分大小。
“今年三月,李自成攻破大同,将代王朱传齐一脉四千余人悉数屠杀,你可知道?”赵君虎想起那日在宗人府看到的玉牒,代王那一本的名字几乎全是红色。
“小人去年已入狱,一无所知。”朱彝铉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沉默片刻后恢复正常,连声音都不变。
“你似乎并不愤怒,莫非不想报仇?”赵君虎有些诧异,很少有人在这种情况下如此冷静,他想起了吕一飞,不过吕一飞总透着一丝危险的气息,这人却带着一点懒散。
“光靠愤怒是报不了仇的。”朱彝铉一字一顿。
“说得好!跟着朕,报仇的机会多得很。”赵君虎转身道:“都起来,朕有事情宣布。”
“谢陛下!”朱彝铉和一众囚犯起身。
赵君虎不由多看了朱彝铉两眼,这人是他穿越后见过的身材最为高大的人,比余义庆还高出半头,目测一米九以上,就是身体很瘦,脸色苍白,大概坐牢坐久了。
他朗声道:“刚才大家都听见了,朕已经取消了藩王的一切限制,以后诸位想做官、从军又或者经商,悉听尊便,朕绝不干涉。因违反这条律例获罪的,也即刻释放。当然,藩王的俸禄和封地也一并取消,只剩下个虚名。”
一众囚犯喜出望外,连连叩头谢恩,毫无异议。虽说有点心疼俸禄和封地,不过小命要紧,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朱聿键一般熬过八年的,还是先出去才说。
赵君虎又道:“念到名字的到校场集合,朕等着你们。”
易海峰拿出一本名册,大声念道:“朱聿键……”
黄面狱卒目瞪口呆,迟疑地看了看李公公。
“还不开门?”李公公勃然大怒。
“是。”一群狱卒手忙脚乱。
李公公焦躁不安,怎想到皇帝一来就砸了自己的饭碗,放了他们,以后怎么勒索?转念一想,这些人早点走了也好,免得让皇帝知道自己干的事,反正也捞了不少,就当是破财消灾了,便喜滋滋跟着皇帝去了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