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我口干舌燥地醒来,脑袋里仿佛端着满满一碗的豆花,稍有不慎就会洒出来。拉开窗帘,外面是金光灿灿的太阳。看着熟悉的房间,才知道这是自己的狗窝,可我完全不记得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噢,不,我垂头丧气地栽倒在酒臭熏天的被窝——我没有了解韩承宪的基本情况。这非常的尴尬。好比新认识的陌生人,如果一开始就不询问对方的名字,在几分钟的闲聊之后就更难开口。但不管怎么说,韩承宪令人心生敬畏,毫无征兆的,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我便佩服得五体投地。
周一的例行公事,早会如期召开。我浑浑噩噩还未完全从宿醉中复原回来,传入脑子里的声音和画面如慢放的镜头,伴随着卡顿一点一点地蠕动。四部经理也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看来他也玩过了头。三部经理则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做演讲,她说得那么投入,一个工作狂。好笑的是,一部经理居然还择抄在了笔记本上,他俩还真有默契。
接下来的环节是新同事的入职介绍。我不在乎,反正也会再辞职,再招人,再辞职,再招人,这是规律,这是循环,这是生活的本质。困难的是我不得不表现出一种接纳家庭新成员般的热情,假装对他们感兴趣,好使新人受宠若惊。当然,在这一点上四部经理可是真心实意的,但仅限女同事,漂亮的女同事。
“哈喽大家好,我叫毛衣……”
毛衣?我们国家的传统文化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现代人取名字还真是随便呢,我斜嘴偷笑,抬起头来恰好撞上对方凝聚的目光。相比起我的惊异,新人的风淡云轻更让我无所适从。在同事察觉到我的表情前,赶紧转过脸掩饰回避。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就不能在这里?我自问自答。
“……伊是伊人的伊……”
早会结束后,我抢在前面离开会议室,一个箭步走进卫生间。我可不希望她过来搭讪,虽然猜得到要说的话。这只是一个巧合,我看着盥洗池上的镜子心里暗自说道,从概率上来讲的可能性。就这几分钟,我想安静地待会,别有人提到她。
“你和毛伊认识吗?”四部经理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
“谁?”
“毛伊,新来的同事,你认识她么?”
在男厕所里被提起的女孩,和在女厕所里被提起的男孩一样,注定要引人注目,尤其是在学校或公司的厕所里。四部经理说得漫不经心,但我知道,他急于求证以便部署一下步的套路。我决定成全他。
“不认识。”
“是吗?”
“不认识,”我耸肩摇头,“完全不认识。”
听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抖尿都变得利索了。
几乎每一位老员工都会在新人面前施展自己的权威,虽然维持的时间不长,但那种感觉实在是美妙极了。当你的业绩不够好,工资不够高的时候,这是唯一能取得成就感的途径。在一群小白痴面前高谈阔论,描绘出一幅赚大钱的美妙场景。
行政小妹为新人安排了为期一周的培训,四个部门的经理也会轮番上阵讲解各个课程。一部经理照本宣科,他像电力十足的复读机,二十分钟后除了自己每个人都昏昏欲睡。中场休息,新人们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会议室走出来,围在公共区的饮水机旁闲聊。我找了个角落,躲在盆栽树的后面,几乎贴在玻璃幕墙上。虽然这里不是最高层,但眺望远方,凹凸起伏的建筑群让城市变得像是堆起来的积木。
“嘿。”
“嗨。”
我等着对方说出下句话,她却笑而不语。
“原来你们在这里,”四部经理又冒了出来,“今天讲的能听懂吗,毛伊。”
“有些地方还需要再消化消化。”
我把头扭向一边,聚精会神地望向墙外,想着该如何摆弄远方的积木。
“没关系,慢慢来。”他热情贴心地说,“笔记都做好了么,我帮你看看?”
“不用了,”毛伊婉拒道,“噢,又要开始培训了。我先走了,拜拜。”
“拜拜。”我微微侧身,随口说道。
“你们认识对吗?”
我喝了口咖啡说,“刚认识。”
“我看你们蛮投缘的。”
“还好。”
“都说些什么呢?”他也把目光投向远方,假装自己并不在意。
“嘿。”
“啊?”
“嗨。”
他整个人都懵了,仿佛走错了片场。我礼貌地点点头然后离开盆栽树,只记得毛伊蓬松卷曲的发梢似乎在捕获阳光下温暖的空气。
我既不刻意关注她,也不刻意回避她;听上去很简单,做起来却很难。首先,我必须牢记每天在公司的运动路线和行为习惯;接着,按部就班地去实施;最后,当她出现时,请表现得自然而然。我很想告诉她,如果我是她的面试官,我会告诉她:你不用来了。绝大多数人会把这个职业当做试炼之地,你可以从他们嘴里听到诸如:挑战,高薪,自信等等假得不能再假的话语。但是,我们还是得相信,否则自己又为什么待在这里呢?
面试和相亲是这个世界上最虚伪的事,因为你不得不展现出自己并不具备的优秀品质。那些求职者,会在所谓的锻炼后辞职,这是一个过场,好让他们明白社会的残酷。在实习期他们所听到的拒绝,将比过去二十几年所遭受的还要多。坚持,或放弃。前者,别人会继续打击你,你的客户,你的同事,你的上级。当然,鼓励是有的,这是为了防止你杀掉自己。后者,你会鄙视自己,为什么连这样的工作都不能胜任?说到头来,还不是想要一劳永逸。你会反驳,你会列举自己的辛苦,你会有种种理由来证明自己的努力。不幸的是,你这么想,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努力配得上高薪。这,就是贪婪,或者贪、懒。
我不希望毛伊来到这里,因为她终将成为那些愤世嫉俗的人,或在此之前就已经黯然离去。留下一封辞职信,各奔东西,成为本小说故事之外的人。
总监时不时地会走出办公室,在通道里溜达一圈,通常是在他吃完偷藏在抽屉里的甜品之后。蛋糕,厚重的奶油;饼干,油腻的夹心;糖果,亮丽的色素。所有的食物,都将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作为脂肪饱含防腐剂。在被火化的时候,也许还会发生化学爆炸,溅出的肉泥和脂肪腐蚀着围观群众的皮肤,暴露出肌肉和骨骼。而幸存下来的人们,也会感染上极具传染性的病毒,就像电影里的那样;最后,这便是人类的世界末日,苟延残喘的灭顶之灾,就像电影里的那样……
睁开双眼,在电影院里醒来。人群缓缓散去,眼前的字幕向上攀升,消失在黑暗的边际。我看的什么电影?有区别吗,我根本没看。于是,我又买了一张电影票,最大的影厅,座位的角落,静等下一个睡眠时段。我不打呼,不磨牙,也不说梦话,比起那些不自觉遵守观影规定的人,我简直就是一个模范。这就是为什么我只看烂片的原因,问问那些在课堂上打瞌睡的学生就知道,总有一个老师能让你睡得心安理得。
灯光忽亮,在会议室里醒来。没人注意到我,因为我不打呼,不磨牙,也不说梦话,比起那些唱反调的人,我简直就是一个楷模。三部经理又在提议她的新政策,有利于业绩增长的新方案。反对她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为了不树立的敌对面,其他两位经理也是赞成的。她在讲什么新议题呢?有区别吗,我根本没听。她写在白板上的草书蠢蠢欲动,汇聚成黑色黏稠液体正一点点地顺着边缘滴落。啪嗒,啪嗒,啪嗒……
音乐切换,在星巴克里醒来。砂糖倾倒进杯中,颗粒摩擦,沙沙作响。一秒或是一分钟,这便是我睡着的时间,因为砂糖还未倒尽,热气还在飘散。我机械地捏起勺子,搅拌褐色的液体。桌上摆着份文件夹,是最新的销售计划和项目改进方案。一小张纸片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把它从页缝里抽出来,是张电影票的票根。我不记得有去看过,毫无印象。难道是因为我不打呼,不磨牙,也不说梦话,只有在电影院才睡得如此之沉吗?
“还好吗,我的朋友?”
是韩承宪,他正坐在我的对面。
而我,望着他雅痞式的坏笑,决定言听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