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间歇性的蠕动,拥堵在隧道里的车流缓慢前行,这让我想起了体内的肠子。为了和韩承宪在一起,我拒绝了毛伊的邀请;她希望能在这个周末去公园散步,并且需要人陪。毛伊也许还在被大学闺蜜的婚礼所困扰,但我以为已经为她解决了问题。说起那套计算红包金额的公式,我按耐不住地讲了出来。紧接着,我又把整个公式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包括有关毛伊的一切。我满怀期望地等待着韩承宪的评价,公式也好,毛伊也罢,只要做出反应。
“显而易见,”他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在半空中比划,“简洁明了。”
显而易见,简洁明了。这样的评价,是针对于我的公式,还是针对于我的叙述?一方面,我和韩承宪确实逐渐趋势于同一种人了,我很享受;另一方面,我只是单纯地趋势于韩承宪这样的人,我很失落。我喜欢黎莉丝,韩承宪也喜欢黎莉丝;我没和黎莉丝上过床,韩承宪可能没和黎莉丝上过床。当然,如果韩承宪只在酒店和女人上床的话。好了,我要扳回些尊严,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告诉韩承宪有关毛伊的事,作为一个独立的话题告诉他。
“毛衣?”韩承宪不以为然地说,“噢,嗨,我是毛巾。”
韩承宪的风格,韩承宪的笑话。这是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我还想着把毛伊当做交换的筹码。就像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这样的游戏,你兴致盎然,对方却冷淡无趣。问其原因,答曰:你的真心话我不想听,我的大冒险你不敢做。这是何等的盛气凌人,对于韩承宪,我只能甘拜下风。
在阳光的普照下,我们驶向郊区。这一路上,韩承宪史无前例地沉默,他只要不开口,我就无话可说。封闭的车窗令这里的气氛有点沉重,我开始回想刚才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掂量它们的分量。为了一己私欲竟搞得如此狼狈不敢,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纠缠于韩承宪的秘密聚会,那是他的圈子,我该保持距离。
“下车。”
我还没回过神来,韩承宪就已经钻出去了。这是一个荒废的工业园区,厂房周围杂草丛生,似乎被遗弃了很多年。我跟着韩承宪往里走,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若不是今日天气甚好,这里准是一个阴森恐怖的不祥之地。我跟在韩承宪的后面举步维艰,到处都是废弃的建材,部分埋在地里,把土壤都染成了棕褐色。他很熟悉这里的地形,但丝毫没有要提醒我注意脚下的意思。
在一幢厂房前,韩承宪径直地顺着悬挂在外壁的竖梯向上攀爬。我本想叫住他的,但还是闭了嘴,我不认为他会搭理我。梯子仿佛枯萎的爬山虎贴在墙壁上,我手脚并用却不敢使劲,生怕一用力就它碎成铁锈。我心惊胆战地攀附在上面,每爬一格,金属梯子脱钉的部分都会敲打墙壁,发出尖锐刺耳的撞击声。
他居然都没伸手拉我一把,在翻上屋顶的时候,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否交友不慎。韩承宪站在另一头,在天台的边缘。我气喘吁吁地走过去,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怕。对面也是一个厂房,楼层比这边略低,相隔的距离也比较近。
“在山魔王的宫殿里。”
是我产生幻听了,还是帝韩承宪开口说话了?
“什么?”
韩承宪退后一步说,“你跳过去,我就告诉你。”
还用怀疑吗,我他妈是真的交友不慎!
这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为了得到小伙伴的认可而不得不做出某些危险的行为。但请相信我,跳楼还是头一次。下方是阴暗的通道,坑坑洼洼的路面挤满了污水,四处都是不易降解的垃圾。我踉踉仓仓地向后退了退,心想,要是有人死在这里,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应该是开发商吧。
得到一个同性的认可,这比得到一个异性的认可要难得多。这是韩承宪对我的考验,倘若我接受了,我们之间便再无秘密。他会告诉我午夜十二点的秘密小聚会,在山魔王的宫殿里。如果这是一个谜题,至少给了我解答的机会。但要是拒绝,我和韩承宪就会像毛伊和她的闺蜜那样,渐行渐远,仿佛从未出现过。考验,我接受了,但要是没跳过去呢……
“你以为香港电影啊,”我心虚地说,“又不是卧底,一定要在天台见面么。”
他默不作声地走过来。这大概只是一个测试,我安慰自己,看看我是否有心去做,韩承宪怎么会拿生命开玩笑呢。
“你一定得跳过去,”他冷酷地说,“不然我们就绝交。”
我最恨别人威胁我了,这样说江湖气息过重,不好;绝不向任何恐怖分子妥协,这是官方回答,换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又太文艺了。承认吧,我就是怂。为了掩饰内心的懦弱,我做出副轻松的样子,“跳了又怎样呢,未必还能从矩阵中觉醒过来么?”
韩承宪的嘴角流露出一抹诡秘的笑容,他转身便朝着屋顶边缘奔跑而去,就和奥运会百米决赛那样冲刺。我连滚带爬地追在后面,去扯他的皮带,拉他的衣角,勾他的脚踝,韩承宪却一个腾飞离我而去。如果他死了,我就是犯罪嫌疑人;如果有目击证人,我就是凶手。天呐,远距离观赏,就像是我把他推下去的一样。
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向下望去,肮脏的通道里并没有韩承宪的尸体。他在对面,如英雄般矗立在屋顶。韩承宪看着我,脸上凝结着坚毅的表情。好吧,不就是跳楼吗。
你得摆脱一切,救世主,恐惧,犹豫,和怀疑,解放你的心灵。
我需要有个戴墨镜的黑人对我说出这句话,只有这样我才能义无反顾地冲过去。现在唯一能说出这句话的人已经在对面了,所以……气流冲击着我的脸颊,肌肉和骨骼在激烈地加速运动中保持平衡,随后,最能体会到的就是惯性和地心引力。韩承宪的形象在向上攀升,考虑到他是静止的,所以应该是我在下降。重重地撞击在房顶边缘,我无助的双手抓不到任何可以救命的物体,连根稻草都没有。人们常说,人在临死的时候,头脑里会像播放电影般回顾自己的一生。我已经准备好了,就算是部烂片,至少也能让我永远睡去。
为什么还不开始?
千钧一发之际,韩承宪抓住了我的手腕。就和所有电影里俗套的桥段一样,我会拥抱他,感激他,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好了,因为韩承宪没有半点要把我拉上去的意思。我就这么命悬一线地吊在屋顶边缘,下方是黑压压的一片,仿佛一条恶臭的河流。
“拉我上去,快拉我上去!”
我叫个不停,但无济于事。韩承宪就这样看着,镇定自若且面带微笑。
“你在干嘛?”
他抢了我的台词。
“你说呢!你说呢!”
哽咽的声音传入左右两只耳朵,我都快哭出来了,韩承宪却依旧是无动于衷地保持微笑。
“你相信自己要死了,是吗?”他平静地说。
“韩承宪,快拉我上去,拉我上去。”
这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流泪。我庆幸今天是周末,不用上班,临走前也没有喝咖啡。否则我一定会被吓尿裤子,还是咖啡味儿。
“回答我。”
“你这个畜生,你他妈的快拉我上去啊!”我咆哮着嘶吼,但很快意识到不应该这样,我这是在刺激他,于是又哀求道,“韩承宪,拉我上去,求求你,快拉我上去……”
“你相信自己要死了。是吗?回答我。”
“去你妈的问题,”我恼羞成怒,“快把我拉上去!”
“我可坚持不了一整天。”
韩承宪说的没错,我正一点一点地向下滑呢。
“别松手,别松手,千万别松手!”
“孙之逊,”他说,“你相信自己要死了,是吗?”
“是,是,是!”受够了韩承宪不为所动的笑容,我激烈地怒斥道,“我他妈就快死了!你有种放手啊,放手啊,你这个畜生!”
一分钟后,我躺在屋顶上瑟瑟发抖,只觉得连天空中飘过的云朵都变得如此美丽。胳膊似乎快脱臼了,手腕也被磨出一道道血痕,膝盖骨软得像块海绵,我挣扎着站起来。
“你,”我用仅剩的力气指着韩承宪,“差点杀死我。”
“我救了你。”
“什么?”我不相信他居然还有脸这样说,“三分钟前,我差点死在你的面前!”
“这是事实。”
“什么?”他现在又承认了?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你这个疯子,神经病,人格分裂的畜生!”
“你要死了,这是事实;我救了你,这也是事实。”
“别再狡辩了,你以为我是什么?蠢货还是白痴?”
“没关系,答案都是一样的。”
我不想再和韩承宪多说哪怕一个标点符号,转身寻找下去的楼梯——是真正的楼梯,带扶手的那种。
“这是你自己选的。”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忽冷忽热的耳朵,“是你把我带到这狗屎地方,是你把我送上天台,是你让我跳楼的!”
“所以你就跳了?”
“我不跟你说了,我要下去,我要回家。”
“我有逼你吗?”
“你有……去你的韩承宪,我今天差点死在这肮脏龌蹉的地方,你却堂而皇之地撇清关系!”
“我有强迫你吗?”
“怪我咯,”我失望透顶,“你难道不该为此负责吗!?”
韩承宪庄重地走到我面前,一字一顿地讲地,“那请你告诉我,我强迫你做了什么?”
强迫我做了什么?无需置疑,比如说……该死,我想不起来,也答不出来。任何事,所有的事,我竟然找不一件来支持自己的言论。事实上,是我从一开始便有求于韩承宪的,就像儿时赖在兄长身后的跟屁虫。
落日渐沉。回去的路上,我还沦陷在刚才濒死的恐惧里难以自拔。韩承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轻松自在地开着车。我把副驾驶的安全带系上,指不定他又要玩出什么新花样。
“为什么大多数人都对离婚嗤之以鼻?”
“什么?”
“你今天说了太多的‘什么’。”
“你难道不应该向我道歉吗?”我侧着身子说,好让他明白问题的严重性。
“你想让自己的救命恩人道歉?”
“该死!我再重申一遍,你今天差点害死我!”
韩承宪一个急刹车甩尾停在路边,扭过头来对我怒目而视。
“又怎么了?”
“为什么大多数人都对离婚嗤之以鼻?”他近乎偏执地问道,“回答我。”
“好吧,好吧!”我举手投降,再次屈服下来,“因为这是背叛。”
“背叛谁?”
“对婚姻,对另一半,这下你高兴了吧。”
“但忠于自己。”韩承宪心满意足地点燃一支烟,“结婚证书就像一纸合同,合作双方一旦跟不上彼此的节奏,就要解除这项约定。公公平平,合情合理。”
“可总有人会受到伤害。”
“凭什么不能受到伤害?”他反问道,“那些把婚姻视作坟墓的人是自杀,这样的人,还不能受到伤害?
“对离婚嗤之以鼻的人,是在逃避。他们忘记了该如何独立生存,不愿再继续肩负责任,甚至放弃了自己。人们习惯得过且过,也不会冒险放手一搏。心甘情愿地加入到婚姻的合作中,也要心甘情愿地接受所带来的结果。为什么那些知名人士的离婚率更高,因为他们有足够的生存优势可以重新建立起自己想要的生活。目标一致,才是维持婚姻长久之道。你说呢,我的朋友。”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让我跳楼的原因。至始至终我都是被动地和韩承宪联系在一起,他成了我的朋友,我的领袖,我的导师。读者们心知肚明,如果我和韩承宪想要把这段关系长久地维系下去,双方就必须处在同一水平线上,谁也不是谁的附属,每个人都是自由之躯。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出选择,享有权利,履行义务。
我不得不承认,韩承宪的哲学之道越发有趣了。瞧瞧在认识他之前,我不过是个窝囊废,而现在,至少敢跳楼了。更重要的是,他挽救了我的生命,拯救了我的灵魂。韩承宪可以这样说,我认同此观点。
“我挽救了你的生命,拯救了你的灵魂。”韩承宪把烟蒂弹出车外,“稍后再谢我。”
引擎发动,跑车风驰电掣,一路飙回韩承宪的别墅。橱柜里没有任何可以盛水器皿,我只好用嘴巴含住水龙头往喉咙里灌。擦去脸上的水珠,我呼喊韩承宪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管他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一路走上楼梯,推开房门后我直接就倒在了床上,昏睡过去。
韩承宪点石成金的天赋技能教人脱胎换骨,我不再是“真心话&大冒险”这种类似游戏的旁观者,而是真正的参与者,甚至重新制定游戏规则。从今天起,我和韩承宪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伙伴,以及合作者。婚姻,如果我们俩其中有一方是女性的话,也许是可以缔结联系的。说到底,婚姻不就是“真心话&大冒险”的终极玩法吗。
“起来,”韩承宪声音宛如一道光亮,“十二点要到了。”
“啊?”我睡眼惺忪地望着他,有个关于跳楼的怪梦在脑子里飘忽不定,窗外漆黑一片,“去哪儿。”
“山魔王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