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魔王的宫殿——当我第一次询问韩承宪有关午夜十二点的舞会时,他是这么回答的。模糊的视线逐步被镜片矫正,我扶好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默读手表上的时间。今晚就去?现在就去?那地方在哪儿,这个疑问如核弹爆发再次冲击过来,搞得我心神不宁,好似被圣诞老人带去他的礼物乐园。各种情绪此起彼伏,产生了压抑难耐的冲动,仿佛裸露的电线纠缠不清,迸发出激烈的火花。
“嘿!”我翻身下床,跟着韩承宪进了卫生间,“这是怎么一回事?”
“用这个。”他走出来指着里面的隐形眼镜盒说。
上车之后,我调整镜片依附在眼球上的位置,“既然我们正要赶着过去,能不能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韩承宪的讲解从未像现在这样有问必答,没有装神弄鬼式的玄乎,仿佛是在介绍一张旅游指南。正因如此,我反而半信半疑了。我相信的是讲故事的韩承宪,我怀疑的是韩承宪讲的故事。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场舞会,那可算是此生无憾了。
在山魔王的宫殿里,举行的是一场舞会,韩承宪是这样说的。如梦似幻,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参加舞会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身穿奇装异服,脸上佩戴着浓墨重彩的面具,不能认出自己,也无法辨识旁人。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能开口说话,韩承宪告诫我。同样,也不能询问舞伴的姓名,住址,职业,电话……所有的一切,皆不可问。
你知道的太多了,我开玩笑道。凶手起杀心前都这么说的。
相信我,在山魔王的宫殿里,什么奇形怪状的人你都能见得到。车内昏暗的光线衬托出韩承宪地诡异的微笑,真是令人亢奋。那是谁组织了舞会,我问。山魔王,韩承宪简单地说。没有人见过山魔王本尊,也没有人知道是他或者是她,山魔王无处不在,或许就是你的舞伴。韩承宪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实际上,他所知道的也是寥寥无几。车窗外的灯光越来越淡,当道路两旁的树木逐渐增多的时候,我才意识这已经来到郊区了。山魔王的舞会,山魔王的宫殿,我前往的目的地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韩承宪相信我的选择,我又怎能辜负他呢。也就是现在,我才明白韩承宪根本没有骗我,他甚至从一开始就道出了实情,真的是——在山魔王的宫殿。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在一条岔路旁,韩承宪停了车。
“你不来吗?”我惊讶地说。
“我和你,只有一个人可以进去。”
“为什么?”
我对韩承宪的依赖症此时又犯病了,他要撇下我,扔我一个人在这里独自面对一切。
“参加舞会的每一个人都是经过山魔王邀请的,”韩承宪说,“名单上有字母暗语,是唯一的,每次都会改变,只有临时接到通知才能知晓。”
“你不去……”
“p,e,e,r。”韩承宪打断我说,“记住了,peer。”
“好的。”
“电话,手表,钱包,钥匙,这些都留下。”我一一照做,“把后面的背包带上,你会需要的。”
我期盼着韩承宪还会有别的的嘱托,结果他只是关上车门,不一会尾灯也熄灭在道路尽头的黑暗里。现在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等待。本来还为占用了韩承宪的身份而愧疚,但转念一想,他说不定正在酒店里和某个美人共度良宵呢。就冲着这一点,还真是惹人既羡慕又嫉妒,无论怎样韩承宪都不会让自己遭受损失。岔路向上,蜿蜒曲折,暗黑的山脉犹如异世界来的庞然大物。我在原地站了差不多有五分钟,才敢挪动脚步,可四周除了树木和荒野什么也没有。这里或许是佛树山,但现在的位置是否又属于景区内呢?午夜将近,被笼罩在黑暗中的我提防着背后可能会发起的惊恐。约莫一刻钟之后,远方出现了一盏闪烁的小黄点。轮胎碾压着道路上的碎石子,一辆纯黑的豪车停了下来,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暗语。”
车窗降下条缝隙,里面的人说。
“p,e,e,r。peer。”
“转身。”
我遵从命令。车门打开走下一个人,慢慢靠近在我身后停住脚步,递来一条黑布。
“蒙眼。”
车里的人又说。站在身旁的家伙确认我蒙眼无误后便把我引上车,韩承宪留下的背包也一同带上。汽车开始爬坡,接下来十几分钟的车程都是在静默中度过的,我浮想联翩不知还会有怎样的遭遇。车辆停靠稳当后,我被领了出来,眼睛依然被严严实实地蒙着。一个人牵住我的手,成了我的向导,能感觉出是个女人。光滑,细腻的皮肤使我舍不得松开,也不敢用力过度,就那么轻轻地握住。脚下先是碎石子铺成的路面,接着是石板,台阶,又是台阶,地毯,门槛,地毯,旋转楼梯,地毯,最后是身后的锁门声。
等了一会,耳边依然是悄无声息。我不知现在该不该取下眼罩,只好试探性地伸出手,没听到阻止声后,才缓缓拉下捆在头上的黑带。这是一个房间,就像高级酒店里的那样。酒店,我突然想到或许韩承宪也在隔壁,还有一个梦寐以求的大美人。但这不能,我用了他的身份。床上躺着一张白色的信封,猩红的印章上显示着副似曾相识的图腾。我拆开它,从里面取出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换装,听到琴声后离开。私下环顾,并没有额外的衣服可以用上。我看到韩承宪的背包,把它放在床上,打开拉链的那一刻才知道他早已准备好了。
站在镜子面前,我这辈子都没有过如此夸张花俏的装扮。科幻,魔幻,古典,前卫,随你怎么说,但绝不是能在街上看到的那一种。完全能想象出韩承宪穿上这一套的模样,我和他的审美观还真是贴近。最后,我捧起韩承宪留下的面具,是两张扭曲邪恶的笑脸,准确地说是各占一半的双面人。房里响起琴声,诡异而诱惑,我把面具罩在自己的脸庞,镜里的人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走廊两侧的房间陆陆续续有人走出,他们和我一样,仿佛灵魂出窍般飘然而行。多么色彩斑斓的幽灵啊,仿佛靓丽夺目的珊瑚在阳光的辐射下变成了凤凰鲜艳闪耀的羽毛。这些人,似飞禽走兽般被某个原始的欲望所吸引,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前往同一个地方。所有的人,最后都聚集在大厅里,如歌剧院般神秘的大厅里。
透过面具的眼睛,我如饥似渴地偷窥着身旁近在咫尺的画面。光怪陆离的打扮,模糊了男女性别的界限,混淆了肌肤和服饰的差别。看看脚踝,膝盖,大腿,臀部,肚脐,胸脯,锁骨,肩膀,肘部,手腕,指尖……裸露与遮盖,随心所欲仿佛生来如此。人群面向正前方猩红的舞台,如朝圣般庄重。帘幕缓缓拉开,一个人矗立在中央,四下寂静无声。他或她,我无法分清,因为此人裹着带有兜帽的斗篷,就连面具也只是隐约可见。刹那间,我明白过来,这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正是来自于眼前的神秘人,想必这位就是山魔王吧。我想掀开兜帽,扒开斗篷,一看究竟,目睹山魔王的真容。可是身体却动弹不得,我被一股力量所束缚在原地,既是勾引又是压制。山魔王举起双手,人群蠢蠢欲动。拥挤在大厅里的人啊,就像是马戏团的小丑,戴着着小丑面具的杀手,变态残忍的连环杀手,观众可怎么笑得出来啊。随着灯光渐暗,山魔王也消失在帷幕后。
音乐如绝色尤物的吐息般氤氲蔓延,尽情挑逗在场每个人的神经。他们享受其中,寻觅自己的舞伴,接触,结合,融为一体。这是个宗教团体还是怎么一回事,接下来还会举行某种仪式吗?我按兵不动,以为自己是隐藏在人群中的,慢慢退向宫殿的边缘地带。韩承宪是什么时候开始参加的,他来了几次,来了多久?一个疑问延伸出另一个疑问,所有的答案都指向同一个人,可他并不在场。如果是韩承宪,他现在该怎么做?成双成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把山魔王的宫殿分割成一块一块的,然后分裂,又再聚拢,往复循环。我想要摇头保持清醒,可脸上还戴着面具,那样做会暴露自己。眼前的这一切绝不是幻觉,是真真确确发生的。如果是韩承宪,他现在该怎么做?我在冒充韩承宪,我在假装韩承宪,我在扮演韩承宪,我就是韩承宪,我牵住了一个女人的手。
宫殿里的音乐变得激昂,人们如着了魔般开始扭动躯体,四肢都变成了蜿蜒的触手。他们疯狂起来,动物般喊叫,听得出男人和女人充满情欲的喘息。仔细端详眼前的女人,她的面具宛如岩石般坚硬,冷若冰霜。不管是我主动,还是她主动,十指就这么搭在一起,摸向对方的掌心,紧紧扣住。女人把脸凑过来,双眸陷落在面具窟窿的阴影里深不见底。她在想什么?是否对我一见钟情?可是这里的所有人全部佩戴着面具啊,谁是谁都分不清,就连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女人稍稍偏了偏头,松开手转身走开,她停留的侧脸告诉我应该追随上去。欲擒故纵,我学不来韩承宪的主动,这应该是他的招数才对。这里仿佛变成了原始人盘踞的史前洞穴,舞台上燃起的火焰令狂热的气氛达到顶峰。我尾随在女人身后,她每走几步都要停驻回头。一路上,她尽情挑逗不同的舞者,亲吻他们的面具,撕毁他们支离破碎的戏服,展露躯体。
男人,女人,似乎都回到了被造物主创生的源起。无数双手剥落我的防备,就像解开包裹在婴儿身上棉衣的纽扣般温柔,轻盈。女人推开一扇房门,婀娜多姿的体态柔软如水,她勾引我进入其中随手身后的门锁。温润的芳香从女人的丰乳深沟间喷薄出来,我目不转睛地望向那里,被她抬起下颌。掌心和指尖犹如花蕊般点缀在我赤裸的身体上,它们推波助澜,令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连绵的力道。女人侧卧在华丽的绸缎睡床上,同我一样,久久地凝视着对方。
一丝不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