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都说晋王好淫,属下认为当施以美人计。”
苏长凤坐在大殿中央,一双细长的眼淡漠地看着殿下发话的谋臣江远,他还记得他十多年前的样子,意气风发,目光锐利,而现在的他却已经变得内敛深沉,看不到底了。
“美人计吗?”他终于发话,笑了笑,“江先生可有合适的人选?”
“得挑个绝色又能干的。”
“确实。”苏长凤点头,眼睛却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处大殿角落里碧色的影子,沉吟了片刻,道,“碧姬如何?”
谁是碧姬?这梨城中恐怕无人不晓:名满梨城的美人,已故怀王苏潜的宠妾。
但苏长凤知道,她不过是个厉害的杀手。
梨城三月,满城的梨花。
苏长凤一个人在太白楼上品茶,茶是上好的龙井,细白的青花瓷碗一汪碧色满室清香。
碧姬就站在苏长凤身后不远,蒙着面纱,露出清晨薄雾般迷蒙的双眼,风一吹,在她的裙角扬起时,她终于听到苏长凤发话。
“我知道你的手段,我爹说你全身皆是毒,取人性命犹如探囊取物,现在你要去桃城,可能有去无回,你不怕吗?”
碧姬颔首:“不怕。”
“那好,既然你此去凶险,不如一些话也让我问个明白,以免成了悬案,”他顿了顿,细长的眼望着远方,似乎人在此处,心早已在千里之外,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我大哥是不是你杀的?”苏长凤的大哥治王死于前年秋天,暴病而亡,苏长凤却知道绝不是这样。
以为她会否认,却听她答得干脆:“是。”
苏长凤皱眉:“为何杀他?”
“他要我杀你。”
苏长凤一怔:“我爹死后,我大哥便是你的主人,你难道不该听他的?”
碧姬抬头,含水的眼眸看向楼外的景色:“他让我做任何事都可以,唯独伤你害你之事不行。”
苏长凤失笑:“这么说我能坐上如今的位置全仗你护我周全?我于你有大恩吗?你要这样护我?”他冷笑着,眼看着眼前蒙着面纱的女子,忽然又凝住笑,目光凌利地瞪着碧姬,“那么念秀呢?我的妻子,你又为何杀她?”
碧姬视线自远处收回,却拿下脸上的面纱,露出倾城容颜,面向苏长凤时,冲他嫣然一笑:“因为我妒忌她,我既然全身是毒,亲近你不得,那么别人也不行。”
苏长凤眉目一拧,忽然将手中的茶碗向碧姬掷了过去,大叫道:“你这个怪物,给我滚!”
碧姬举手去挡,茶水溅了一身,茶碗重重地撞在她纤细雪白的手腕上,顿时划出一道红痕,应是极痛的,她却不以为意地拂了拂衣袖上的水,道:“多谢公子手下留情没有伤了碧姬的脸,碧姬告退。”
她仍然笑得美丽,缓缓地转身而去,只留一室狼藉。苏长凤举手一扫,将桌上的那只精美紫沙壶也扫在地上。
半晌,他抬起头,看着楼下的大街上,那抹碧色的影子在人群中渐行渐远,他恨恨道:“念秀,我给你报仇。”
【苏长凤】
苏长凤一出生便生了一种怪病,见不得光,一晒太阳就全身疼痛,生不如死,于是一直被父亲关在一处没有窗户的屋里养病,不见天日。
因为极少与人接触,他长到六岁仍不会说话,直到遇到念秀。
念秀,不过是个脸上长满毒疮的丑女,苏长凤初见她时,已经服一种红色的药丸六年了,那种药丸吞下腹去疼痛难忍,但父亲说对他的病有用,他便忍下。
然而,那一天他却忽然不想忍了。
那是他第一次逃出关着他的小屋,趁着阴雨,披着斗篷,在府中乱走,恰恰与念秀撞在一起。
可能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个怪物,当看到满脸毒疮的念秀时苏长凤竟然没有吓得尖叫,只是隔着斗篷看着对方,羞涩而结巴地说:“我叫苏长凤。”
之后,苏长凤经常偷跑出来,与念秀躲在府中那棵大梨树背后,念秀边吃着苏长凤带来的糕点边耐心地听苏长凤结结巴巴地说话,并不时地纠正。
苏长凤十六岁那年,念秀坐在树上听苏长凤读自先生那里偷来的戏文,无非是男欢女爱的事,念秀却听得满脸通红,呆呆地看着苏长凤。苏长凤此时已是俊逸非常的少年,即使躲在斗篷下,也遮不住他身上迷人风华。
戏文里说得没错,男才女貌,她举手看着连手上都长满的毒疮,不由得苦笑,自己还能奢望什么呢?
“若有个机会让你变成正常人,却要让我们从此分离,你选什么?”她盯着苏长凤。
苏长凤一怔,半天才淡淡说道:“我想变成正常人,但更想与你永远在一起。”
他说得认真,眼光灼灼的向念秀看过来,念秀只能别开脸,咬牙道:“如果偏要选呢?”
“那就选你。”说着,他自斗篷中伸出手来抓住念秀的手。
“脏。”念秀慌乱地想缩回。
苏长凤却握住了,将一件东西交在念秀的掌心,同时将她拉进怀中,脸凑上去亲吻她的头发:“那是定情信物。”
是一块玉,他亲自刻上的“念秀”两字。
“若做了正常人,却不能与你一起,那做正常人何用?”苏长凤说。
怀中的念秀顿时泪湿眼眶,将那块玉紧紧握在手中。
第二日时,苏长凤收到了念秀的一颗牙齿,绑着红线塞进他的手中。
“这是我身上唯一完好的东西,送给你,即使哪日分离,也要永远留着。”念秀交给他,笑容不知为何,这般迷离,苏长凤看得心慌,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如同先兆,之后几月念秀无端消失,同一时间,苏长凤开始服一种血腥味更重的药丸,服完腹中更痛,让他经常下不得床,然而却仍拼死在梨花树下苦等,自梨花开时等起,直到花败,直到身心俱哀。
那夜狂风暴雨,刚被逼着吃下的药让他痛得生不如死,他比以往更想见到念秀,只穿着薄衫,翻墙逃了出去,全身湿透地在树上疯狂地叫喊念秀的名字。
叫喊声引来府中的仆人,提着灯笼凑过来时,昏黄的光让他胸口气血翻涌,几口鲜血喷了出来,他颓然倒地,雨水更猛烈地打在他身上。他咯着血,在那些恼人的灯光中,看到碧色的裙摆停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地抓住,抬起头时,看到那张满脸毒疮的脸。
“念秀,”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把将她抱住,“我们说好不分开的。”
梨城又一年春天时,伴着苏长凤一七年的病竟然根除,同年,他看着梨花丛中满脸毒疮的念秀,执过她的手道:“嫁给我。”
【碧姬】
谁都不知道碧姬从何而来,人们发现她时,她已经是怀王的宠妃了。
绝色的美人,却有一双寒冰一样的眼,如一把镶满宝石的锋利匕首,即使美得惊心动魄,却让人不敢靠近。
她的确靠近不得,只因她全身皆毒,只要是她碰过的东西转眼便会变成死物,因此她更多的时候戴着手套,蒙着面纱,而她怀王宠妃的身份也只是虚假,毕竟没有人敢将一杯毒鸩吞进口中,所以,她不过是个杀手,怀王手中最锋利的刀。
她毕竟是美的,跟在怀王的身后,总有几双眼放肆地瞧她,就连怀王的大公子也对她存着非分之想。
只有那个男人,从未瞧过她一眼,身为怀王的二公子,他脸上没有大公子的放肆傲慢,有的只是淡定从容,世上似乎没有人能让他有什么情绪,就算大公子在朝堂上的故意挑衅,他也是一笑置之。然而她知道那不是他真正的笑,他的笑应是春风般的,曾让她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梨城十月,怀王二公子大婚,娶的是一脸毒疮的孤女。
她立在怀王身后,看着一身红衣的苏长凤来回招呼,男人的春风得意应该就是这个时候吧,杯盏相碰,她低着声音道:“恭喜了。”
他从来都不曾正眼瞧过她,这次也是如此,碰过的杯他甚至不肯喝一口,看着杯中美酒只是一笑,道了声“多谢”便走开了。
她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一阵苦涩,犹自将自己杯中的酒一口饮尽,然后脱去身上的碧色外衣,露出雪白藕臂,大声道:“二公子大婚,碧姬愿舞上一曲。”
那晚,在场的人早忘了还有个守在洞房的丑陋新娘子,眼中只有碧姬的玉肌雪肤和她曼妙的身姿,一场婚礼似乎成了她的舞台,早忘了原本的主人是谁。
于是,碧姬这个名字便更加艳名远播了,她出的任务也越发多,她身上似乎笼罩着一股死气,所到之处无人幸免,怀王靠着她斩除了诸多对手。
若说碧姬是支冲锋的箭,而苏长凤就是那支箭后的千军万马,谁都不曾想过那个古怪沉默的二公子有着如此卓越的军事才能,梨城版图开始扩张到一个空前规模。
然而,这世间多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意外。
怀王死在苏长凤又一次带兵出征的第二个月,等一个月后归来时,大公子治王已经安然地登上了王位。两兄弟相见,剑拔弩张,碧姬站在治王身后,淡淡地看着一脸风尘的苏长凤,他已经完全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弱冠少年,苍白而脆弱,他脸上平静从容,然而举手投足间却带着风雷之声,轻视不得。
苏长凤走后,治王才颓然地坐倒下来,惊出一声冷汗,背后衣衫尽湿,仓皇间瞥间身后一脸冷漠的碧姬狠狠地说道:“苏长凤非除不可,你去办。”
于是碧姬被送了过去,苏长凤看着一身碧色衣裙的碧姬傲然地站在他面前,什么话也没说,算是收下了。
碧姬抚了手好琴,苏长凤偶尔会来听她弹上几曲,那时碧姬才会摘下手套,露出雪白的手指轻拨琴弦。月光如水,苏长凤坐在椅中仰头看着头顶月色,听着厚重的琴声,每每浑然忘我。
然而他听的只是琴声,看的只是月光,碧姬对他不过像是园中的青石视而不见。碧姬也不以为意,因为她知道以苏长凤的聪明,不会不清楚怀王将她送来的目的,他只是假装不知,假装接受兄长恩典,假装很宠爱她。
琴音绵长,她这次弹的是《凤囚凰》,月光如水照下来,她已入神,琴音便更加缠绵,猛然一只手按在琴弦上,“嘣”的一声,如同一幅美好山水被突兀撕开。
“分明是冷血杀手,你凭什么能弹出这么好的琴音?”也不管琴弦上是否有毒,苏长凤站在琴前,难得直视她的眼问。
她笑了,眼波流转,如一汪深潭:“为喜欢的人弹,就算是钢也化成绕指柔,怎么会弹不出好曲?”
他盯着那双眼,因她的笑猛然吸了口冷气,像被刺到一样狼狈地移开眼:“什么绕指柔,根本就是怪物。”
说完拂袖而去。
然而外面却有了传言:二公子独宠碧姬,冷落原配。
念秀出现时,两人还是这样的情形,一个听一个弹,当年瘦弱却贴心的的少女,已经换了种气势,一身华服,前呼后拥,她的毒疮已经不再溃烂,却留下了满脸的疤。人进了院子,看到两人,眉拧了拧,人直走到抚琴的碧姬面前,隔着她的面纱,伸手就是一巴掌。
“贱人!”她狠狠地瞪着碧姬。
碧姬被打得眼冒金星,却并不发怒,慢慢地将手套戴上,要笑不笑地看着念秀,冷冷道:“你没有资格打我。”说着向着念秀的脸挪回了一巴掌。
念秀抚着脸跌在一旁,身后回过神的苏长凤冲过来,将她扶起护在怀中,念秀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揪着苏长凤的衣袖道:“这就是你的生死不渝?你就用这样一个貌美的女人来羞辱我?”
看到她丑陋的脸上半边被打得通红,苏长凤满脸恼意,怒瞪着碧姬道:“什么没有资格?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有什么权利还手,你该死!”说着,他对着碧姬就是一巴掌,“你这个贱俾,我打死你才好。”说着一掌又要打上去。
碧姬的面纱被打散,脸一下子肿起来,却竟然大笑起来,凑过脸迎向苏长凤:“打得好,不如打得再重一些。”
苏长凤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她在笑却咬紧的牙关,一道血丝自嘴角淌下来,手不由得抖了抖,狠狠地别过脸去,不再看碧姬,转身小心地抱起念秀,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长凤于是再也不来,隔了几日,碧姬便如同一件货物般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了治王身边。
被送回的当日,碧姬看着那张青石桌上的琴,轻轻地笑了。苏长凤果然最在乎念秀,竟连做给治王看的戏都不想演下去了,他应该清楚,治王不会罢休,一个碧姬不成,自有其他的狠招。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那记狠招竟是念秀。
梨城九月九,重阳,照例登天宇山。
治王带着众臣子浩浩荡荡地走在最前,苏长凤扶着念秀跟在身后,众人在山顶的迎风亭饮酒赏菊,吟诗作对,乐师在一旁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碧姬像一缕魂不声不响地隐在一处,手中是一枚红果,娇艳欲滴。
直到午膳过后,众人才逐渐散去,有几个皇孙大臣想看山南的雀屏川。那是处悬崖,万丈深渊就在脚底,崖的另一头有千尺瀑布飞流直下,阳光照过来,瀑布会发出七彩颜色如同雀羽,雀屏川因此得名。
苏长凤与念秀同往,两人相扶而去,碧姬不自觉地跟在身后。
耳边水声铺天盖地而来,无数水滴溅起,漫了整山谷的水气,念秀似被眼前的景色震慑,人不自觉地往崖边走,回首兴奋地对苏长凤叫道:“看,有多美,长凤,你也过来。”
苏长凤只是温柔的笑,看念秀离崖边越来越近才走上去,拉住念秀道:“前面危险,不要再往前了。”
念秀恋恋不舍,又往前走了几步,苏长凤慌忙跟上去,也不知是谁没有站稳,念秀整个身子往崖边倒,下意识地去拉苏长凤。苏长凤上前几步去扶,脚下忽然一滑,没拉到念秀却反而收不住力道推了念秀一把,念秀本不至于掉下崖去,却因为那一下如同那飞流直下的瀑布栽进万丈深渊。
一切转瞬之间,水声盖住了苏长凤的嘶吼,他趴在地上伸长了手臂还想抓住早已掉下崖去的念秀,疯了一样往崖下扑,一个碧色的身影却在同时蹿过来,一只手将他拉住,另一只手拍晕了他。
几个皇孙大臣回过神来,冲过去,手忙脚乱地将苏长凤扯回,只留一身是水的碧姬坐在地上,看着崖底发呆,边上是一枚被踩烂的红果。
念秀死了,苏长凤一病不起,整整有两个月没有上过朝。碧姬受命探望时,他正一身素衣坐在花园的亭中,人整整瘦了一圈。
碧姬来时只抱着一张琴,看到苏长凤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摆开了琴。
来回抚了几曲苏长凤才抬起头,怔怔地盯着碧姬,半晌猛然站起身,几步走向碧姬抓起她面前的琴用力砸在地上,“嘣”的一声。
“是你,对不对?那枚红果是你在那时扔在我的脚边让我滑倒的是不是?”他伸出手,隔着碧姬脸上的面纱抓住她的下巴,“为什么杀她?你们要的是我的命,与她何干?”
他手上极用力,似乎要将碧姬的下巴拧碎。碧姬不做声,也不反抗,只是忽然笑了,笑容美得炫目,即使苏长凤的力道让她痛得流出泪来,她却仍是笑,低声道:“不如直接杀了我。”
然而苏长凤却松开了手,颓然地坐在一旁,似乎再无气力再说一句话,只是哑着声音道:“滚,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念秀】念秀已经死了。碧姬站在念秀的坟前,手指轻轻描过墓碑上的刻痕,“念秀”两字被深深地刻在上面。没有找到念秀的尸体,那个坟只是个衣冠冢,但也许那就是天意,不是念秀的人又何必躺在念秀的坟中?念秀并不是念秀。碧姬在坟前慢慢地躺下,碧色的衣衫在乳白色的墓砖上铺开,她仰躺着,看着碧蓝的天。有多久没有好好地仰望这片蓝天了?应该还是年少时吧,她遇见了那个玉一样的少年,少年不敢见光,用斗篷将自己盖得严实,却好奇着蓝天的颜色,隔着斗篷问她,天是什么颜色。天没有颜色,她当时说。她骗他的,因为不想描述出太绚丽的颜色让那个少年因为不能见而黯然神伤。她从来都是在骗他。“别怪我无情,妹妹,就算你是我的同胞姐妹,想杀他,我也会要了你的命。”碧姬低声地自言自语。是的,她有个妹妹,念如。与她一起被当时的怀王抓来做药人,每天被逼吃下的毒草药,让她们脸上、全身长满了毒疮,自小相依为命的念如,有多么爱美就有多憎恨自己脸上的毒疮,自己可以顶着满脸的毒疮,若无其事地逃出去玩,而念如却总躲在炼药室里。有一天她遇到了苏长凤,当他隔着斗篷结巴着跟她说话时,她就爱上了他,玉一样的少年带着超年龄的哀伤,见不得光,受自己的兄弟排挤,却从不在她面前报怨,执着她的手说,人生有她便够了。
而她绝不能让他永远见不得光,活在阴暗里。为了让他成为正常人,她不惜冒着丧命的危险,听从药师的意见,吞下更毒的草药,制成血引,几个月被关在炼药室里生不如死,每每被毒草折磨得肝肠寸断,她总会想到苏长凤,咬着牙一天挨过一天。再出练药室时,她脱胎换骨,脸上的毒疮居然全消,却成了触碰不得的毒人,所以得知念如顶替了她嫁给苏长凤时,她除了心痛,反而觉得庆幸——一个触碰不得的毒人还能期盼什么呢?至少她最亲近的两个人幸福了。然而,不明白的是,对于念如,分明已经苦尽甘来,分明拥有了自己到死都不可能拥有的男子,为什么要答应治王杀苏长凤?她当时追上去问她时,念如笑了,满脸毒疮像一团乱麻一下子张开。“知道吗,姐姐?”她的声音凄凉而苦涩,“苏长凤根本是个疯子,我已经不用再吃草药,分明可以根除的疤痕,他却偏要让我留着,似乎只有这样我才像念秀。但我不是疯子,我不想一辈子做丑八怪,做你的影子。”原来是这样的。碧姬觉得自己该笑的,却无端地泪流满面。这个傻瓜。而为了这句话,她为他做任何事都值了。碧姬想到这里泪水又流下来,手臂遮在额头上挡住刺目的阳光,任着泪水自眼角滑下来,滴在身下乳白色的墓石上。包括杀治王。治王死于暴病,梨城那年的夏季热得让人发慌,城中暴发了一场小小的瘟疫,治王的尸体放不过三日便急急盖棺下葬,苏长凤同月登上王位,史称睿王。
和熙宫迎来的新的主人,苏长凤此时的脸上只有冷漠,跪成一排的治王心腹与手下,他缓缓地走过,最后停在碧姬面前。他不由得冷冷地笑了,果然祸害活千年,两代王都死了,她却仍然活得那般美丽,娇美的像池中的青莲。“怪物。”他站定,缓慢而无情地说出这两个字,表情变得残忍,“既然你受到两代君王垂青,我也不会亏待你,定会好好重用。”他特意将“重用”两字加重,语气间带着淡淡的血腥。重用,其实是将碧姬推向更深的深渊,不过是让她不断地杀人。碧姬手上的血腥更重,像一朵怒放的毒莲,外表美到极致,但从花瓣到枝叶早就溃烂到空洞。她知道那是苏长凤的报复,然而她总是笑着,虽然一天天地瘦下去,却总是笑着,直到有一天苏长凤看得恼怒。“杀人对你是这么快乐的事吗?”他冷冷地看着她。她道:“只要是你让我做的,我都觉得快乐。”苏长凤袍下的手握紧,指甲嵌进了肉里却没有感觉,说话时声音忽然有点哑:“你不止是个怪物,还是个疯子。”碧姬于是又笑,眼中光亮点点:“我早已是疯子了。”早在那一年那个叫苏长凤的男子在梨树下亲吻她的头发,对她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时,就疯了。苏长凤看着她的笑容,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能笑出来,他狠狠地咬着牙,说道:“你只是个以身体杀人的疯子,与妓女无异,为了我才做这一切吗?我不会领情,只觉得恶心。”
他看到碧姬的脸瞬时变得苍白,像是打胜了一场架,他该笑的,却转眼又看到碧姬笑了,眼角同时有眼泪滑落,无声地滴下来。他握紧手中的杯子,手背上青筋暴出,不懂心中那股让他喘不过气的疼痛从何而来,是心软了吗?他怎么会对一个害死念秀的人心软?他定了定神,一咬牙,用力的将手中的杯子砸出去:“你真的疯子,我不会再让你活下去,会让你生不如死。”
【箭断】梨城五月,梨花早败。梨城向桃城开战。大殿里,苏长凤冷冷地看了一眼站在那处角落里碧色身影,沉吟了片刻,道:“碧姬如何?”有人站出来:“碧姬乃先帝爱妃,此去凶险,恐有去无回。”“碧姬,你说呢?”苏长凤故意问。碧姬轻笑:“只要大王让我去,即使死也无仿。”碧姬离开时穿着一身血色衣裙,纤细苍白的身体裹在一片血红中,有种死亡的味道。“今日一别恐再不能见了。”她笑着冲苏长凤说,眯着眼似乎想从苏长凤冷漠的脸上看到当年那个羞涩的少年。“求之不得。”苏长凤只是冷笑。“让我再给大王抚上一曲吧。”她不等苏长凤回答,手指已经拨过琴弦,一串音符划了出来,听不出是什么曲子,欢快跳跃,让苏长凤想起当年梨树下与念秀嬉闹追打,他莫名地听得入迷,缓缓地抬头看向碧姬。他从未认真看过她,此时看她全身血红,眉目如画,心不由得一颤,只看着那双眼,似心神都被吸去。他急急地收回视线,猛然一拍桌子,叫道:“够了。”琴声戛然而止,碧姬缓缓地站起身,淡然地起身向苏长凤行礼。“碧姬就此别过了。”若有缘,来世再见。后面半句她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念着,西风烈烈,将她的血色衣衫吹起,她绽出最美的笑容,与苏长凤道别,然后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
半月后。晋王中剧毒而亡,苏长凤趁乱攻城,兵临城下,晋王之子将被乱棍打死的碧姬挂在城墙之上示威,鲜血滴滴而下,一身衣裙染成血红。苏长凤站在阵前远远而望,那在墙头飘荡的身影如一张破败不堪的幡,让人触目惊心。不知为何,苏长凤只觉得胸口一阵绞痛。五日后,城破。将碧姬自城墙取下时,尸身已经腐烂,因为全身皆毒,无人敢敛。又是三日,苏长凤拔营回梨城,见一将士颈中一块白玉很是惹眼,他勒住马,急急地走到那将士跟前,伸手一扯,将那白玉握在手中,低头细看上面的字,整个人不由得晃了晃,抬头问道:“你从哪儿得来的这样东西?”将士结结巴巴,半晌才道:“是从碧姬身上得来的,因为她全身是毒,没人敢碰她的尸身,小的贪心看到这玉便偷偷取下了。”“碧姬吗?”苏长凤脸一下煞白,只是摇头,“不可能是她,怎么可能是她?”他眼中纷乱,将那块玉握得死紧。“带我去,带我去她的尸首那儿。”他狠狠的揪住那将士的衣领。碧姬已烂成骨架,空洞的眼仰望着头顶碧蓝的天空,身姿仍是倔犟地挺直。苏长凤不知为何许久才有勇气走上去,颤着手去掰开她的牙齿看,自里数起第二颗没有牙齿。他脑中顿时“嗡”的一下,整个人脱力般跌在地上。苏长凤却记得清楚,与念秀成亲那日,念秀张嘴笑,满口的牙却是完好的,他当时对自己说她那时不过十六岁的少女,一定是又长出了新牙,至少脸还是那张脸,满脸的毒疮。却原来没有再长出来过,一切都是自己骗自己。
为什么她会是念秀?那个自己口口声声叫着“怪物”的女人会是念秀?他不信,不信的。一定是那个女人临死前给他的报复,让他生不如死,一定是,一定是的。
“念秀满脸毒疮,可你却美得罪过,真正的念秀已经坠下崖底,你又凭什么用这块玉来证明自己是念秀?”他失魂落魄,盯着那具骨架,如同它还是活生生的碧姬,“你这怪物,以色杀人不知廉耻,害死念秀,杀我皇兄,此时又要欺骗我是念秀吗?我不信的,我绝不会相信的。”
他低低地说着,带着恼怒,似乎就要像那天一样站起来抓着她的下巴将她捏碎。
然而碧姬已经只剩下骨架,她再不是活生生的样子,即使被捏得生疼也会冲他笑,少了一颗牙的地方灌过风,发出“呜呜”的声音,如同是哭泣一般。苏长凤看着,伸手自怀间,扯出那段红线,红线的另一头绑着白色的牙齿,他将牙齿颤抖着放在缺口的地方,完全契合。
“那是定情信物呢,”他低低地说,猛然间喉间发出如受伤野兽般的嗷哭,手用力地垂了一下那副骨架,“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到死都不说,宁愿我看到你被曝尸墙头也不说,你是想让我会不会心痛,你得逞了,你该死!”
他说着,眼泪在同时流下来,然后伸出手,也不管上面还有没有毒,将那具骸骨抱住了:“说过的,我们永远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