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前来，他所见的蛟龙不下千头，有初修炼完、褪下龙皮的青嫩幼龙，也有在岩石上磨砺自己独角的沧桑老龙。

“这些龙，为什么都不出去？”墨尘对着幻应问道：“天地间所有的龙族都寄居在这座不周山上吗？”

幻应思索着说道：“当初龙族与荒圣帝俊结下契约，守护结界千万年，大部分的龙族都在这里，只有极少数的依旧在天地间游荡。”

她思索了些时间，继续说道：“当然也有特例，就像远古时期我这一支脉帮助阴阳玄龙宗一样。”

“那一只虺。”墨尘顿了顿，好似在整理措词，片刻后又继续问道，“只需要时间一到，便会自动化蛟、化龙吗？”

幻应摇了摇头：“外界所传虺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实际上并非如此。

虺之所以五百年化蛟，那是因为虺只有五百年的寿命。

化蛟之艰难又非常人能够想象，所以大多数虺都会倾一世之基，最后以求超脱。

故而才有虺五百年化蛟的说法。

而成功化蛟之后，寿命凭添五百，故而蛟龙五百年后再冲刺为龙，最终脱离寿数之桎梏。

如此，便是整整一千年。”

墨尘闻之不禁动容，一千年的时间龙来说，不过是长河一瞬，然而对寿数不过百年的凡人来说，却漫长得近乎飘渺。

纵然是超脱与凡人的灵光境修士，寿数也不过两百余载，唯有真正到达了常存境，才能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

因为墨尘这个话题，幻应也好似陷入了悠远的沉思之中，她缓缓说道：“万虺成百蛟，再脱胎换骨化为龙者，不过十之一二。

再加上我族本就生育能力低下，寄居在此，何尝又不是一种自我保护呢。”

墨尘点了点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万物皆是一般，无高低、贵贱、尊卑、优劣之分，龙族看起来强盛无比，实则也有自身的苦恼。”

“前方应该就是龙冢了。”幻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的步履有些变缓了起来。

看着远处的两大侧峰，她略有些微微失神，“不周山除了中间的主峰之外，还有两大侧峰。一处是龙冢，一处则是龙穴。”

说到这儿，幻应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独自静静的站在原地，目光缓缓流转，似要将这片不周山彻底记在脑海中。

其余人都没有出声。

这一刻好似只属于幻应。

这条落叶归根的老龙。

“抱歉，让诸位前辈就等了。”幻应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朝山顶跋涉而去。

……………………

又历经一天多的攀山之途，龙冢到了。

“对面那处就是龙穴。”幻应道，“那里是虺诞生的地方，每一个临盆的龙族都会前往龙穴之中，等待新生命的降生。”

墨尘众人来到一处岩台上，望向远处的另一座侧峰，雷霆与金光在纯白色的峰顶上嘶吼乱窜。

“走吧。”这时，队伍最前方的白衣女子突然说道：“快到了。”

墨尘紧紧跟上，逐渐走上了侧峰的巅顶平台。

这里是整个不周山最为肃穆之地，被称做“散魂台”。

这里极为庞大，数千万年中死去的龙族骨骸布满墓场。

触目所见，到处都是灰白的龙骨，犹如一场战争留下的遗迹。

四周生长着大量的不知名异草，每株都绽放出数朵青金色的、发着柔光的嫩花。

粉红色的粉末从花蕊中源源不绝地飘上半空，在苍凉的寒风里飞舞着，为散魂台添加了些许生气。

墨尘静静站在平台边缘，瞳孔中映出数以万计的庞大龙骸。

骸骨上，曾经坚不可摧的龙鳞已经在时间的长河中彻底腐朽，金色的龙血渗满整座峰顶，浸润着台下的泥土。

这里仿佛是巨龙与时间曾经交战的沙场，但最终全军覆没。

没有屠杀与激战的痕迹，却已经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纵然是站在万灵顶端的龙族，亦不能逃过天道的约束。

此情此景，墨尘几乎处于极大的震撼中，累积数千万年的龙血已经把整座峰顶染成了赤金色，每一具苍凉的骨骸，仿佛都带着它生前的眷恋与悲哀。

众人此时都停在平台边缘处。

就算是三圣剑也未曾移动过。

这里不属于他们。

幻应心领神会，缓缓走向前，迎接她的终结。

她来到了平台最中央的地方，抬起手，蒙住了脸。

滚烫的热泪潸然而下。

幻应感觉到泪水流过自己的手指间，流下面颊、灼痛了肌肤。

她的鼻子阻塞了，而泪水却止不住。

是什么呢？

不舍？

悲伤？

庆幸？

墨尘看不清楚，理会不了。

他能做的，只有缓缓的解开大夏龙雀剑的束缚，带着无限感慨，朝空中轻轻掷去。

剑里面，有着幻应的另一缕魂魄。

幻应也留下了她的遗言：“抱歉。”

第七十七次抱歉。

继而，一声响彻天地的龙吟，大夏龙雀剑碎。

不周山内，刹那间万龙齐鸣，朝往峰顶龙冢的方向，似是呼应，更是送行。

大量的灵光从碎裂的剑锋中溢出，融合进幻应的身体。

她周身异彩炫光，似是得了力量，昂首化为本体，蜿蜒近万丈的折角金龙。

传说中神龙归寂的奇景，终于让墨尘亲眼得见。

他本身似是感受到了威压与死亡，不自觉的发出阵阵颤抖。

幻应舒展龙躯，在龙冢上一个盘旋，再次吼出一声清厉龙吟，发出魂归天地的宣告。

山下千万幼虺、蛟龙齐声应和，悲鸣声铺天盖地、犹如巨大的浪潮，形成了一道道有形的光幕涟漪，将整个侧缝围拢了起来。

同时，主峰山顶处，盘俯着一条数十里长的九爪金龙。

不周山的主宰：螭业龙尊，睁开了它金红的双眼。

而在侧峰上，幻应龙目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点，龙魂于散魂台上飞起，如同烟雾在龙冢中盘旋，似在寻找什么。

“轰隆！”

不周山主峰顶端的旋云似得到了感应，发出第一道炽烈的雷光。

耀目的闪电刹那间拖过近千里长空，宛如一道来自远古、发自天地深处的雷鸣，击中了龙冢里幻应的龙躯。

巨响声中，幻应那虚幻的鳞片飞散，在轻柔的微风里、在柔和的粉色花粉中，缓慢飘零。

“轰隆！”

第二道雷霆飞至，又是一声轰响，整座不周山的侧峰随之阵阵摇撼！

蓝色的龙血从散魂台流淌而出，这是幻应的魂魄精华，她的魂魄开始熊熊燃烧。

但她好似依旧在找寻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就在龙冢西面，竟又有两道烟形龙魂跃出古冢，飞向幻应。

三魂在空中引颈交抵，幻应的魂魄紧闭双眼，不住地发出呜咽声。

“他们是幻应的父母，在这等了数万年了。”白衣女子喃喃道。

墨尘明白了：“难怪幻应想要回龙冢。”

幻应的家人枯守万年，再等她。

雷云渐收，三头魂魄形态的金龙飞上天空，其中幻应的魂魄转头望向主峰峰顶，似在交流。

峰顶传来清越的呵斥声，龙语清朗嘹亮，听在耳中却如群磬脆响，似是责怪幻应既已归寂，缘何留恋不去。

幻应低下龙首，仿佛在祈求一事。

峰顶龙吟声停，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