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本始四年三月十一,立大将军之女霍成君为后,霍成君搬到了椒房殿,同时王意搬出配殿,住到了鸳鸾殿,霍成君下令将椒房殿原有的装饰摆设全部换上了新的,当晚她精心盛装打扮,得意洋洋的等待她的夫君来时,却被告知陛下留宿宣室殿,无暇回掖庭安寝。
她气鼓鼓的等了一天,霍成君身着襦裙,青丝半挽,脸上脂粉未施,见到病已来了也不起身接驾,依然嘟着嘴坐在床上,故意背转着身不理他,所以她没看到他目光落在床前墙壁上空落落的架子后,
“这宫里原来的东西呢?”nn
“不知道。”
“宫里原来的东西哪去了?”她更来气了:“扔了!”nn身后
“咣”的一声巨响,她被吓了一大跳,回过头一看却已不见了病已的影子,床前多了一地了陶瓦碎片——竟是将她精心插好,这一晚整座掖庭都不得安宁,皇帝星夜将浊贤叫了来,甚至不惜惊动了少府,然后未央宫沸沸扬扬起来,宫人们奔波忙碌,都道掖庭失了贵重的东西,陛下大怒,一宿未曾合眼,到天明时分,浊贤战战兢兢的躬着背在宣室殿门外说:“陛下要的东西找着了!”nn皇帝也不等人请,直接开了门叫他进来,熬了一晚上,两人面上都有了疲惫的倦意,他将一个长条形的包袱递了上去,病已打开包袱,雪白的帛布映衬下,两柄木剑交叠的挨在一起。
毛剑沾染了污渍,剑身黑漆漆的散发出阵阵恶臭味,贵剑已经彻底断成两截,裂痕的创处木刺尖锐得像一根根绣针。
他呆呆的看着手里的剑,浊贤就地跪着,忽然感到自己脖颈上一凉,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摸,结果手心里一片血红。
他惊悚得抬头,却骇然发现皇帝红着一双眼,右手紧紧的握住那柄断剑,裂痕的木刺将他的手掌扎伤了,鲜血正从指缝间汩汩的冒出来,曙光乍现的宣室,逆光站立的皇帝,被阴影遮蔽的脸上,眼神噬人,浊贤仰头望着这幕令他毕生难忘的情景,身子一阵发寒,双股哆嗦了下,——————————————————————————————————nn翌日,皇帝命人以木剑为原型,铸镔铁宝剑两柄,剑长三尺,小篆铭刻,一曰
“毛”,二曰
“贵”。一个月后剑成,皇帝将
“毛”
“贵”双剑仍悬挂于掖庭椒房殿寝室床头的剑架上,同年四月廿九,汉朝四十九个郡国在同一天发生地震,山崩地裂,城郭坍塌,屋舍毁坏,共计死亡人数达六千余人。
其中北海、天下不平,则天将有变。刘病已下诏书询问丞相、御史与列侯、中二千石、博士等人对这场天灾的看法,并且要求他们畅所欲言,不要有任何的忌讳。
又下令大赦天下,释放狱中的夏侯胜、在这样光明正大的暗示下,有人陆陆续续的说了些看法,但也仅仅触及皮毛,其中有一条,是指责新立的霍皇后生活太过奢侈,出宫的车舆仪仗、侍从宫人动辄上千人跟随,而从前许后在时,车舆服饰皆甚为节俭。
另外霍后不仅銮驾奢华盛大,其出手也异常豪阔,对自己的下属赏赐每次都不会少于一千万,使得少府钱与水衡钱如水一样泼出去,霍成君是在长乐宫太皇太后处听到这样的风评的,她入宫一年多,皇帝专房燕宠,后宫无人能及。
此时又初登后位,正是人生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刻,
“他们算什么东西?少府钱和水衡钱都是皇帝的私钱!我是皇后!妻子用夫君的钱天经地义,我爱怎么用是我的事,关他们什么事?一个个都吃饱了撑的!他们不过就是嫉妒我罢了,陛下就爱看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他说我花再多的钱都没关系……”nn上官如意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加上旁边霍家几个姐妹一脸歆羡的扯着小妹身上靓丽的衣裳,迭声的附和,不住的赞美,使得霍成君更加的得意不凡,她虽然贵为太皇太后,但显然,虽然霍成君也曾不服气的想和亡故的许平君一较高下,同样每隔五天便到长乐宫来问候探望,但显然,孤处长乐宫的如意曾经十分渴切许平君的五日一朝,借此来排遣幽宫中的寂寞。
可如今,她只恨不能将长乐宫的大门紧紧闭合,不想再让人来此骚扰。
可惜,这样的念头她只能摆在心里,霍家的这几位姨母皆配备长乐宫的门籍,不仅出入宫门自由如私宅,而且还不限门限的时辰。
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她们想来
“探望”她,霍成君的境遇实在令她的五个姐姐感到羡慕不已,邓夫人一边抚摸着成君衣衫光滑的料子,一边凉凉的说:“小妹的身材保养得可真好,也难怪陛下这么宠你。不过,你虽然年纪轻,可也别为了自己的身材而不肯生孩子!”nn霍成君面色大变,没等开口,那头范夫人已掩唇笑道:“真是为这个特意不生倒还好,你可别最后沦为六妹妹那样啊……”nn金夫人当即黑了脸,恨恨的瞪了五姐一眼,霍成君怒道:“你把我比作谁不好?我岂会是和六姐一样的人?她夫君以前是个什么货色,说好听了是秺侯,其实不过是先帝的玩物罢了!她生不出孩子来只能怪她嫁的男人无用!凭他也想和陛下相提并论?我看你们都昏了头了!”nn
“是是是!是五姐我的错!说错话惹妹妹生气了!”范夫人假意打自己嘴巴,笑道:“小妹别生气,这也真是委屈了六妹,说来说去还是六妹夫不好,搞得府里侍妾也是一无所出。陛下可不一样,陛下怎么说还有一儿一女在呢!”nn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火上浇油,把霍成君的怒火勾得恨不能烧起来:“那两个无赖小儿岂能算陛下子嗣?大汉将来的皇嗣自然得由我的儿子来继承!他们算什么东西?五姐你说话以后注意点尊卑分寸,堂堂度辽将军夫人,岂能连这样最基本的嫡庶都分不清了!”nn范夫人忙道:“唉,我一介庸妇,少见识,妹妹消消气!姐姐预祝你早生太子!”nn范夫人连连打眼色给其他姐妹,于是满室的人一连迭声的说:“是啊!是啊!早生太子……”nn如意不愿再听下去,从榻上起身,贴身伺候的恬儿体贴入微的小声询问:“等会儿是否照旧伺机打发她们回去?”nn如意无力的点了点头,感觉头疼越来越严重,
“就说我身体不适,需要静养……”nn
“那是否要去未央宫寻女医来问诊?”nn如意愣了下,以前经常给她问疾侍候的那位女医淳于衍早已不在宫中当值,据闻其家中陡然发迹,不仅得了大笔的金钱,还得了价值不菲的田地,宅第,所以不再行医,
“不用了。不是什么大毛病,躺躺就好。”换个陌生人到长信殿问诊,恬儿小心翼翼的扶着太皇太后走回寝室,这一路没什么人跟在近前,恬儿等走到僻静处,忽然说:“博陆侯休假了,有太医去博陆侯府问过诊。”nn这两句看似没关联的话却令如意猛地一震,她停下脚步,盯着园子里的一株红得像血一样的牡丹,长长的嘘了口气,
“他终究老矣!”nn她弯下腰伸手去采花,却不料花茎生得异常结实,十分不易折断。
她使力猛地一扯,牡丹被她采摘下的同时,层层叠叠的花瓣受到强烈的震动,居然一下子全散了。
刹那间,那血红色的花瓣漫天飞舞的簌簌落下,如意拿着一支光秃的花茎,看着一地的花瓣,——————————————————————————————————————虽然太医们诊断后都说并不是什么致命的重病,只需日常多加注意调养云云,但作为当事人的霍光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精力大不如前,每每在承明殿,他通宵看奏章看得伏案昏睡而去,在半梦半醒中居然会见到苍老的孝武皇帝——那个因为惧怕死亡而梦寐长生不老仙术的老人,最终做出了他一生中最为荒唐的错事,他诛杀了自己的女儿,同时逼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更甚至于……nn霍光在这样可怖的梦境中醒来,醒来后他迷迷糊糊的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也许就快要追寻孝武皇帝于泉下了,但他和当年的武帝一样,异常害怕离开这个人世——他这一生也许做过很多错事,他惶恐着,惧怕着,忐忑不安的将所有的期望成倍的寄托在自己的小女儿身上,但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当他拖着这副残破衰败的身躯撑到第四年开春时,他终于绝望的发现死亡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再也拖不下去了,而被他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小女儿霍成君,他曾为了让外孙女怀上昭帝的子嗣,下令让整个掖庭的宫人不论男女都穿上穷袴,绑上多重腰带,但昭帝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抹嘲讽的冷笑。
而今,他又想让自己的女儿怀上皇帝的子嗣,但这一次不用他再费尽心机,刘病已对霍成君的宠幸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专房独宠的地步,在整座掖庭,别说其他宫人难以近身,就连那个之前一直被人揣测议论的王婕妤,在这三年里也是稀少召见,霍夫人爱女心切,除宫里的太医外,她又另外找了许多隐于民间的名医,但无论看多少医者,吃多少补药,这一年,这个年纪之初的许皇后早已孕育了一男一女,也正是这一年的春天,霍光彻底病倒了,而且病情每况愈下,到最后已是药石无救。
霍光病重的消息一经传出,皇帝第一个便屈尊莅临博陆侯府来探望霍光,虽然忙碌慌乱,但这样的荣耀却让霍府上下每一个人都感到无比的增光添彩。
霍成君是陪着刘病已一起回的娘家,霍光一听说帝后都来了,忙不迭要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叩拜,躺在床上的霍光面色黯淡无光,神情恹恹,稀疏的眉毛耷拉着,平时睿智冷峻的眼眸此刻也毫无光彩可言。
他的鬓发凌乱,鼻翼翕张,刘病已站在床前细细的审度,终于确信太医所说无误,冯殷细心的给皇帝端来一张单人榻,霍光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气息浑浊的吞吐着一股垂死的异味,
“陛下请坐,恕臣……无礼了……”nn病已却没有坐在榻上,反紧挨着床边坐了,执起霍光枯槁的右手。
那双手的肌肤松弛,黯淡的肤色下跳动着青黑色的血管,五根骨节突棱的手指已经不受主人自主意识的控制,霍光觉得胸口发闷,胸口过于异常激烈的心跳令他的呼吸更加困难,他张大了嘴,他想握住皇帝的手,却无奈的发现自己反而被他的手牢牢握住。
他无力的瘫靠在软枕上,心里百转千折,他不愿就这样死去,更不愿死去后自己的子孙后代受到任何的伤害——眼前这个青年究竟靠不靠得住?
nn目光穿越过他的肩膀,霍光看到妻子正搂着小女儿在哀伤的啜泣,她还那么年轻,而自己却要死了,自己死后,她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
没了他的庇护,她和这个家还能走多远?nn
“大将军……”皇帝拉着他的手,眼角挂着泪水,
“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nn皇帝很伤心,肩膀微微发颤,霍光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皇帝的表现令他一直放心不下的心稍稍得到些宽慰,他直愣愣的盯着刘病已看了许久,内心犹豫着,最终还是决定使出他早就预备好的保命撒手锏:“陛下……臣将不久人世,却始终有一夙愿未了。”nn
“将军请讲。”nn
“兄长景桓侯绝嗣无依,臣想从臣的食邑中分出三千户,请陛下封霍山为列侯,使他过继到兄长名下,令景桓侯那一脉的宗祀得以延续。”nn他说得很慢,几乎是逐字逐句的在念。
心力交瘁的他恍惚回到自己幼年,那时候他还住在平阳县的家里,家境并不富裕,直到有一天父亲到传舍去谒见了某个人,然后霍家突然得了田、宅、奴婢,这样的变化实在令年仅十余岁的他又惊又喜。
这之后没多久,他终于见到了那位霍家的恩人——那个从未出现在霍氏宗籍中,但却是他的异母哥哥——霍去病!
nn那时年轻的霍去病已是名扬天下的骠骑将军,他的背后拥有一个显赫到惊人的家世——他的母亲是皇后卫子夫的姐姐,他是大将军卫青的外甥,正是因为他的关系,霍家得到了财富,记忆中的霍去病永远是那样的神采飞扬,那样的傲气逼人,他是值得骄傲的,因为他拥有了一切令人嫉妒的东西。
那简直就是一个踩在云端里的神,而这个神是他霍光的哥哥!nn霍光苍老浑浊的眼睛里藏着太多的羡慕,那个把他从泥淖中拔出来带到云端的神明,却只活到二十四岁!
nn二十四岁……那时候自己多大?他不可能再回去了,不可能再回到平阳去重新过那平庸无趣的生活,即使没有霍去病的提携,他也要在长安站稳脚跟。
霍去病虽然死了,但少了那个万丈夺目的光环站在他身边遮蔽,他这个骠骑将军的弟弟却反而显现出来,陛下开始关注他,而他也终于一步步的爬到了现在的地位!
nn云端?是的云端!他终于踩在了云端里!现在的他早已超越了那个骄傲飞扬的大司马骠骑将军!
nn肺里的气息嗬嗬的回转着,他能听到自己心虚般的心跳声,恍惚中,二十四岁的霍去病正站在他跟前,那个英气逼人的男子脸上不屑与嘲笑的神气并存着,那双漆黑的星眸绽放着冷冷的笑意,薄薄的唇紧抿着,却仿佛正在质问他:“子孟,你还真有心一直惦记着我。”nn他吓出一身冷汗,定了定神,眼前没有讥笑鄙视他的霍去病,只有一个正感怀落泪的皇帝——这个和卫氏有着一脉血缘的皇帝,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那样的唇,可他从来没见过那个异母兄长这般哭泣过,霍光努力振作起来,反手抓住刘病已的手,用力的攥着:“求陛下恩准!”nn即使真下了黄泉无颜去面对霍去病,他现在也必须得这样做,骂他薄情寡义也好,骂他忘恩负义也好,骂他自私自利也好,骂什么都不重要,濒临死亡的他只想用尽最后的一点手腕,刘病已慢慢抬起头来,眼角的泪痕宛然,
“朕答应你。”nn霍光松了口气,身旁侍立的霍云露出不情愿的神情,他很不能理解叔祖父作此等安排的目的,此时霍家的荣耀早已是无人能及,为何要再与一个死了很多年,甚至早已绝嗣除国的霍去病扯上关系?
nn病已用袖角轻轻拭去泪痕,哽咽着说:“万望大将军多多保重!朕改日再来看你!”nn他站起身,才刚转身,身后霍光颤抖着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唤:“陛下——”nn病已停下,霍光侧卧在床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张侧脸已看不出任何悲伤的痕迹。
霍光心跳得过快,唇色发青,说话直哆嗦:“陛下……切莫忘了答应臣的事。”nn
“你放心……”他的语气淡淡的,疏冷得叫人心悸,
“大将军教导过朕,朕一定会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永不相忘——”nn莫名的,霍光心里直冒寒气,视线模糊中,皇帝已经出去了,霍光颤巍巍的喊住皇后:“你……你一定要尽快……尽快生下太……太子……”nn利用霍去病的这层血缘关系去打动皇帝,想借此替霍家留下一份血脉的做法并不是最稳妥的保障,真正能庇佑霍家渡过一切劫难的,他坚信,霍氏早已强过卫氏许多,所以霍氏是不会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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