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有修行德义,隐藏深山,而君不照知也。
此为隐居。
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
此为隐士。
逍遥不羁,清远淡泊,或一袭白衣,或短褐麻衫,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无名青山结草庐,世外桃源钓鱼翁。
“师父,我知道,你是隐居深山的世外高人。”
“虽然你没有锄头也没有鱼竿,没有蓑衣斗笠,也不住在茅草屋里,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会,别说酒,连茶都不喝,眼神一点都不犀利,还不会傲娇,连沧桑的气息都不会发,顶多……白头发能加一分,不能再多啦!”
“但是我知道,你还有一个隐士的最大特点!”
被顾苍提着衣领悬在半空的君玉生脸色严肃,伸出一根手指竖在面前。
“那就是……高风亮节!”
“隐者,自绝世俗,不屑与之同流合污,在万千求道之路上踽踽独行,在武学的领域中取得至高的成就,虽不被世人理解,但是却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在我心中,这样的人……”
少年眼神坚定而明亮,目光中带着真挚的仰慕看向顾苍。
“这样的人,是不会和一个年仅十六岁,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斤斤计较的!”
君玉生握拳大声道,偷偷斜过眼睛看自家师父好像没什么反应,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可怜兮兮地道:“所以师父……你能不能别把我赶下山?”
顾苍拎着君玉生,听到他这句话,便转过头看着他。
盯了三秒。
君玉生浑身僵硬,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了?”
顾苍缓缓开口道:“我说过,当你的武功再无寸进,就该是你下山之时。”
君玉生心虚,但还是一脸正直道:“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冲击失败?!”
啊啊啊啊说出来了!
刚才逃跑的时候都憋住没有说出冲击失败的话啊啊啊啊!
谁也不要拦我!
我今天就要把我自己打死!!!
顾苍瞥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丝笑意,道:“不光是境界,招式、心法,应该都开始陷入瓶颈了。”
君玉生顿时表示不服,举起右手道:“我刚刚学会了二段跳!”
二!段!跳!
哦草……
我都说了些什么啊……
君玉生一脸生无可恋,死期将至的表情,准备迎接来自高风亮节真隐士顾苍的死亡一击,但片刻后,他只感觉脖颈后面的衣领一紧,整个人被来回甩了甩,抖落下一片沙土灰尘。
以及……
一些其他东西。
啪嗒啪嗒掉在了地上。
君玉生脑袋晕晕乎乎地往地上一看,霎时间惊得魂飞天外。
东西并不多,也并非是什么罕见的,奇怪的物件。
仅仅是一只纸鹤,一把匕首。
然而在数个时辰前,这两样东西,还安安静静地躺在一个朴素的盒子里,而那个盒子,在顾苍的床下……
君玉生脸色刷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下,哆嗦着干笑了两声:“哈,哈,这是什么?怎么会在我身上?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哈哈哈哈……”
事到如今,我君玉生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碗大一个疤罢了,待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咸鱼!
有什么大不……诶?诶诶诶诶?
脚踏实地的君玉生一脸懵逼,我被放下了?师父你确定不是把我丢出去或者砸进去?!
顾苍把地上的纸鹤与匕首捡起来,眼中闪过一抹怀念,放入袖中道:“身上的伤自己去丹房,藏书阁不能动,其他想拿,就拿走。”
他转身离去。
“明日下山,此后,生死各安天命。”
暗搓搓准备偷溜的君玉生,闻言猛地怔住,愣愣地看着顾苍的背影,心中忽然涌上恐慌,大喊道:“师父……”
可面前已然空空如也。
偌大的演武场中,君玉生一个人站在被他砸出来的坑里,四周一片狼藉,让他有些失魂落魄。
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小声嘀咕道:“我错了。”
君玉生很久以前就知道师父床底下有一个盒子,是一个非常非常宝贵的盒子,连小师娘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盒子存在。
而君玉生,也只是在小时候,一次偶然的玩耍中才得以发现这个盒子的存在。
事实上换做一个月前的君玉生,也不敢就这样把里面的东西偷出来,但是先天门槛来得太快了,而且不知为何,君玉生看过的功法典籍当中,没有任何一个武者的瓶颈像他这样牢固,就像是一座大山横在眼前,把所有的路都封得死死的。
他越是修炼,进度就越来越慢。
那时候他就知道,下山的时候要来了。
他想着,总该没有遗憾地下山,一冲动,就再一次偷偷摸摸把盒子拿了出来,没有上锁,所以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里面有一只纸鹤,一把匕首。
纸鹤用梅花笺叠成,已经有些泛黄,上面写着“愿见崇吾与君共”,带着一股经久不散的寒冽香气。
匕首以寒铁打造,锋利异常,但上面却有一个缺口。
君玉生看不出匕首有什么不同,但是却一眼看出纸鹤……绝对是一封情书!
《博物志》载——
“崇吾之山有鸟,一足一翼一目,相得而飞,名曰鹣鹣。”
鹣鹣,比翼也。
这明显就是一个女子的笔迹,而师父把这封情书藏了起来,连小师娘也不知道!
当时兴奋中,把东西偷摸出来的君玉生此刻却悔恨起来,因为他这才想起来,十六年间,除了小师娘,从未有别的女子造访这座无名青山。
有情,却不见。
不论是哪种情况好像都很糟糕。
君玉生叹了口气,忍不住懊恼地蹲下来抱住脑袋,烦躁地盯着地面。
明明就要走了的……
这句话一冒出脑海,君玉生忽然目露精光。
谁说……一定要走呢?
我君玉生就赖在这里啦不行吗!
就算师父把我丢出去,我也可以跑回来嘛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我真是太聪明了!
君玉生哈哈笑了几声,突然觉得不妥,干咳两声,换回了愁眉苦脸的表情。
他顿感浑身轻松,站起来,一蹦一跳愉快地走出大坑。
喀——
噗通!
“疼疼疼疼疼……嘶……”
双手前伸,扑倒在地的君玉生龇牙咧嘴,翻身起来,才发现自己右臂血淋淋一片,骨头茬子都冒出来了。此外,几乎全身上下都有不同程度的青肿和擦伤,其中方才踏碎走廊的右脚,以及使出云龙九折时用力过猛的腰部,伤势较为突出。
又以后者最为严重。
君玉生一脸委屈地捂着自己的后腰,一瘸一拐地走向了丹房。
……
翌日。
“呼……”
在丹房调息了差不多十二个时辰的君玉生长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退出了内视状态。
真气运转全身,较轻的伤势都已经痊愈,这剩下最严重的三处,即右臂,右脚,以及……腰。
“我的腰子……你死的好惨啊!”
君玉生哭丧着脸,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腰,感到一阵后怕。
只差一点点,就伤到肾了呢。
早知道他就不去用什么云龙九折了……
鬼知道云龙九折要用肾去折啊!!!
但是二段跳真的超帅气诶!
要不然,多试几次?
说不定等熟练度上去了,就不会伤肾了呢?
心中带着几分期待,君玉生点了点头,决定下次一定会小心点的。
用裹着纱布和夹板的右手挠了挠头发,君玉生小心翼翼地从丹房贴墙出来,警惕地左右查探几番,并没有看见师父的身影。
微微松了一口气,君玉生一路小声问道:“师父?”
“师父你在不在?”
“我就是多疗一会儿伤,很快就走哦,就一会儿!”
“真的,就一会儿会儿……”
“师父我跟你讲,过早进入社会,不利于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设,很可能导致一些心理疾病的发生,比如说……”
“再说,我认为,我的武功还很弱,很多武功都没有融会贯通。”
“像什么九个男子的力量啊……”静室,没人。
“九个女人的故事啊……”藏书阁,没人。
“摇头之王啊……”厨房,没人。
“天山上的六男子掌法啊……”茅厕……哦,山上没有这种东西来着,是演武场,也没人。
走到最后,便只剩下了顾苍的房间。
少年探头探脑地从门缝里伸进脑袋:“师父?你还没教我第十三套中小学生广播体操呢……”
房间里空空如也,干净朴素的木床上只有一个蒲团,桌上有一个茶壶,不过君玉生知道里面没有茶,只是白水。
君玉生走了进去,默默地打量,走到床边,猛地蹲下撩起床单向床下看去,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还喃喃着:“居然没有躲在床底下?”
连木盒也不在了。
师父,大概是走了吧……
君玉生没有讶异,只是有种预料之中的空落落。
他突然沉默,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顺手把房门关好,走向了山门。
要带的东西早已携上。
他顺着通往山下的幽深小径走,旁边大片大片的树林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远处有一片竹林翻涌成浪,他曾在那里练剑。
记忆刹那间层层展开——
三岁练武,十岁执剑,十三岁登堂,十六岁入室。
他以短短十六年,走完了别人一生的武道之路,但如今,他还不知道该如何独自一人。
君玉生站在山脚下,抬头望向青山,遥遥看见飞檐一角,白幡飞舞。
风中,铃铛声隐隐传来。
只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