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中,黑风寨六位掌事之人齐聚于此,围坐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四周。
寨主宁才程端坐上首,是个面色阴鸷的中年男子,身穿着深灰长袍,双手交叠支撑着下巴,神情有些凝重。
下方两旁分别坐着掌武使燕何夕,运粮使常文,济财使虞见林,军师聂霄慊,以及巫祝使迟察。
其中,燕何夕是一红衣女子,却不似寻常女子般纤细柔美,反而显出粗砺,她额角一道极深的伤疤,嘴角带着一抹狂气的笑容,眼神有些危险,不停活动着的指掌结实有力,一只手臂随意搭在椅背上,背后一把长刀包裹在漆黑的鞘中。
常文胖团团一个富家翁的模样,笑容和气。
虞见林乃一儒雅中年,一身白色长衫一丝不苟,带着从西域传来的单片眼镜,像是一个教书先生。
军师聂霄慊年纪已大,头发花白,胡子不怎么打理,乱蓬蓬地挂着,不修边幅的衣服脏兮兮的,腰上挂着一个极大的酒葫芦。
迟察则是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头,穿着苗族服饰,佝偻着身躯,眼睛总是眯起来,散发出阴森之气。
此时此刻,作为黑风寨高层的六人各占一席,紧张而激烈地讨论着,发表各自的意见,气氛严肃,充斥着杀机。
聂霄慊叹了口气:“听我一句劝,红烧的好。”
迟察森然一笑,嘶哑的声音犹如毒蛇的吐息:“你这不用脑子的狗头军师不如把自己煮了吧!红烧?亏你想的出来!”
聂霄慊怒极反笑:“总比你生吃的要好,蛮夷未化,茹毛饮血,不干不净,我怕你吃了一嘴毛,还说味道妙!”
迟察呸道:“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要生吃,我说的是给我的蛊当饲料!”他的脖子下窸窸窣窣爬出来一只蜈蚣,无数肢节蠕动着,顺着他的面颊没入头巾中。
常文笑呵呵地道:“大家不要吵,不要吵,狗肉鲜美,不如以砂钵炖之。”
虞见林推了推眼镜:“与其炖汤,不如白切。”
常文点了点头:“这倒是不错,但未免寡淡了些。”
燕何夕猛地拍案而起,喝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聂霄慊一愣,赶忙安抚道:“燕掌武有话好说,你也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我们黑风寨是民主的,自由的……”
燕何夕咬牙切齿地笑道:“民主又自由地讨论怎么吃我养的狗?”
她眼神如刀,环视一圈,众人纷纷若无其事地转头,唯有宁才程岿然不动,眼神深沉依旧。
燕何夕愤然控诉道:“寨主,你说句公道话!”她从旁边抱起一条狗,将其爪子放在桌子上,又道,“你看这狗多可爱啊,你们竟然要吃了它?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那狗赫然是不知什么品种的狼狗,毛发油亮,眼神凶狠,獠牙锋利,吐出舌头喘气时,依稀能看见唾液带着血丝,也不知之前吃过什么。
众人眼神诡异,完全不知该怎么评价燕何夕的审美。
燕何夕依然希冀地看着寨主。
宁才程盯了这只狗半天,沉吟道:“南疆天气湿热,易出蚊虫,狗的数量太多,宰杀不便,蒸煮费时费力,且又浪费了之前的培养……”
燕何夕使劲点头:“所以?”
宁才程道:“腌成酱肉吧。”
聂霄慊抚掌道:“妙。”
常文与虞见林对视一眼:“寨主英明。”
迟察点头:“还是寨主说的有理。”
燕何夕:“……操。”
众人就当做没听见,朝旁边一排笼子走去。
“事不宜迟,先杀几只再说。”
“在南疆碰点干净的荤腥可真不容易。”
“住手!都他妈给我停下!”
“不!不可以!寨主不可以!我的狗!”
“常文你个混账快把刀放下!”
嘎吱——
宋牧推门进来,就看见一群人乱糟糟地朝狗笼子走去,燕何夕一力阻挡,却收效甚微,听见推门声之后,场面霎时间一静,六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额……寨主?”
宁才程点点头,聂霄慊倒是压了压蓬乱的胡子招呼道:“宋牧啊,快过来,狗肉分你一份。”
常文提刀欲斩。
燕何夕伸手按向他的肩膀,却被这胖团团的家伙一个精妙的回转逃过,她面色不变,顺势一掌撑在地上,翻身一脚踢掉常文手中的刀,刀锋旋转着击在狗笼的锁上,铿地一声打断了锁链。
落地的燕何夕吹了一声口哨,本就躁动不安的狗全都汪汪叫着跑了。
迟察忽然冷笑一声:“议事堂不许外人进入,宋牧你莫非忘了这条规矩不成?”
君玉生眨了眨眼,从宋牧身后走出来,一脸无辜地挪到了旁边。
宋牧抱拳道:“他是我新招的副堂主。”
“副堂主?”宁才程眼睛一眯:“说清楚。”
众人听得宁才程语气有几分严厉,纷纷停下打闹。
迟察嘲讽道:“宋招募莫非是将黑风当成了自家的,看谁长得好看就随便提拔。”
常文甩了甩刚才握刀的手,打量着君玉生,笑道:“宋小弟眼光倒是好,但是你这番做派,未免寒了大家的心。”
宋牧面不改色,也不辩驳,只是上前两步将骆世通的头颅摆在了桌子上。
迟察当先上前拨弄了几下,顿时脸色微变,翻看着忽然语气凝重地问道:“你杀的?”他看向宋牧。
燕何夕离得近,咦道:“这不是那个老刀客骆世通吗?啧啧,前几年才疯掉的人,怎么现在就死了,哈。”
宁才程走过来,捏了几下头颅的颧骨,发际线,鼻梁,耳后,风池穴,确定不是易容后才问道:“怎么回事?”
宋牧再次抱拳,便开始讲述之前遭遇,当然,是结合君玉生描述的魔改版本。
十象门少主罗久带着一干人马突然出现在黑风寨的地盘上,且没有事先报备,而多年来一直独自行动的老刀客忽然成了门主久河的朋友,为虎作伥,不但欺辱寨众,更无视宋牧招募使的身份,暴起杀人。
常文惊异地凑过来,失笑道:“我还以为这小子急功近利,得意忘形了,没想到是携功而来,一鸣惊人。”
燕何夕用食指敲着自己的鼻子,沉思道:“我记得他才三脉巅峰,怎么杀的老刀客?”
聂霄慊道:“你忘了他的外号了?”
燕何夕道:“柳叶无常,我记得。”她摇了摇头,“但是三脉袭杀五脉,匪夷所思。”
虞见林在旁边背对着这几个人,盯着那头颅,目光闪烁不定,面色极其难看,却很快又掩盖了下去,转身笑道:“他这不是在说嘛。”
众人又凝神细听,宋牧这时正讲到他们几人和十象门已经打了起来。
“我那时本已经不敌,但阿福兄弟舍身上前,拖了几招,更用话语攻心,引怒老刀客,使其失了章法,我才有机会一举毙命。”宋牧沉声道,指了指老刀客脖子上的伤口。
宁才程听完点了点头,走到君玉生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能拖住老刀客,不知道武功如何?”
君玉生瞥了一眼这位宁寨主拍完之后就牢牢按在他肩膀的手,不卑不亢地抱拳道:“在下不才,曾为黑手帮效力,后来有了积蓄,耗尽财力,勉强至四脉而已。”
燕何夕嘴角勾起一抹笑:“可惜了,是个绣花枕头。”
聂霄慊沉吟道:“话不能这么说,虽然是用药力辅助,但年纪毕竟不大,天赋尚可,只是……”他摇了摇头,亦感到万分可惜,有天赋却偏要走捷径,只凭丹药之流终归是外道,根基不稳,心性更是极差,说难听些便是中看不中用。
“倒是宋牧,”燕何夕玩味道,“有些本事,先前我还觉得寨主怕是脑子坏掉了,但现在,他坐这个纳贤堂堂主的位置我倒有些服了。”
常文咳嗽了两声,觉得这下子燕掌武的狗估计是一定保不住了,他思量着得回去准备一口大锅,才能装下那么多狗肉。
宁才程听着君玉生的话,前半部分没有什么,但听见“四脉”两个字时,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他按住君玉生的肩膀,本想用内力向下压去,既是威慑还是试探,上手便是四脉的强度,但没想到这小家伙毫无反应不说,还来了个还击。
当下心中十分微妙地看过去,却见君玉生朝他暗暗眨了眨眼,然后耳边便响起了少年的声音:“宁寨主,不用试探了。”
宁才程缓缓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寨主?”那声音还在说着。
宁才程回过神来,君玉生仍旧一脸无辜还带着点关切地看着他,嘴巴一点没动,而从其他人的反应来看,八成是听不见这声音的。
惊了。
“宁寨主,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是这样的,在下其实名为步惊云,阿福不过是化名罢了,因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哭过,所以人送外号‘不哭死神’,练武至今,历经千难万险,才臻至九脉巅峰,此次来到南疆,是想要以红尘炼心,寻求突破先天的机会,还请宁寨主谅解一下。”
君玉生露出一个大大的爽朗的笑容,传音道:“如果宁寨主不想谅解的话也没关系,在下的麒麟臂已经饥渴难耐了,希望宁寨主可以为人民公益献血。”
末了还露出了一抹疑似羞涩的神情。
宁才程终于缓过了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君玉生这才松开了牢牢抵在宁才程手腕命脉上的手,眨了眨眼,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寨主,在下早已淡泊名利,过去在黑手帮所作所为都是在下心头的伤疤,所以其实副堂主这个位置我并不在意,更何况真正帮了大忙的,是我的兄弟特鲁!”
他义正言辞地道:“特鲁为了救那险些被羞辱的齐郁大哥险些丧命,我作为兄弟,不能平白无故抢了功劳,还请寨主也将他留下!”
君玉生清澈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宁才程,带着一丝倔强。
现在的高手都这么不要脸的吗?!
宁才程又一次震惊了。
但是没有办法,他本就阴鸷的神色变得愈发莫测起来,扫了宋牧一眼,问道:“我记得逯尔也在你手下?”
“是。”
宁才程道:“那副堂主有一个就够了。”他顿了顿,“罗久就让特鲁来审问吧。”
宋牧一怔,道:“近来朱江异动,十象门现在又突然上门,恐怕人手……”
宁才程摆了摆手:“既然阿福自己都觉得不适合这个位置,你又何必强加于人呢,是吧?”
宋牧看着寨主淡淡看过来的眼神,只能抱拳称是。
“至于阿福。”宁才程看了看四周,忽然发现君玉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狗笼子旁边,从里面抱出了一只被落下的小奶狗,听见他的话便回过头来朝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正好那些狗还缺了人管,就交给他吧。”宁寨主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