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着,因为已经连下了有几天,这时渐渐转小,丝丝缕缕地飘落,空气中弥漫着微微的湿气和泥土味,掺杂一丝血腥气,三分杀意。
宁才程站在雨中,换了一身黑衣,佩剑意外的带有剑穗,形制精巧,做工考究,是洛阳流行的书生佩剑,他皱着眉头,本就脸型偏瘦,颧骨凸起,阴鸷的眼神盯在人身上就好似针扎一样难受,这时脸色凝重,更是显出凶厉,直教人心惊胆战。
他的面前,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具尸体,鲜血流淌,几乎要染红了土壤,通过衣物可以清晰的辨认出,这些尸首大部分都是黑风寨的,还有小部分则属于朱江帮,每一具的死相都十分惨烈,死前必然遭遇了恶斗。
军师聂霄慊正在这些尸首中来回走动,不停翻看着伤口。
巫祝迟察跟在他旁边,面无表情地摸着手上游走的巨大蜈蚣,佝偻的干瘦身躯笼罩在厚厚的斗篷下,只有一双寒光熠熠的眸子隐约泛青。
急急忙忙跑出去的燕何夕也在这里,本想汇报罗久所招之事,却被等候在旁边的虞见林拦住,这位负责管理黑风寨与领地内村庄城池纳税的济财使拼命向她使眼色,身上的白衫也染上了泥尘血渍,推了推单片镜小声道:“寨主现在心情不好,你当心着点,可别乱说话了。”
燕何夕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道:“怎么回事?不就是死人么……”
不对!
她忽然一眼瞥见了其中一具尸体上挂着的剑,认出了那是她自己的手下,一个四脉的黑风寨老人,跟着她也有几年了,这时候静静躺在了地上,一张脸烂得不成样子,应该是遭到了对方的毒物攻击,而骨节多处弯曲,死的时候大概很痛苦。
其余的尸体她细细看过去,一个个基本都是三脉,四脉,甚至出现了五脉。
都是些跟了她很久的老人了。
一股烦躁感如同火苗在心中骤然窜起,燕何夕拧起了眉毛,却还是低声道:“纳贤堂那边的审问有了眉目,罗久是来寻找圣……”
她话还没说完,虞见林忽然沉声打断,道:“十象门的事情先放一边,现在朱江帮才是头等大事,你看看这满地的尸体,这一次的交锋……黑风寨溃败了。”
“怎么可能?!”燕何夕捏紧了拳头,不可置信地道,“朱江帮这种渣滓!我一个人就能来回杀上几遍,更何况这里的全是我们寨的精英,莫非……朱江帮狗急跳墙,出动了全数精锐?”
虞见林叹了一口气:“没有,但是……”
他伸出手指了指最近的一个朱江帮成员尸体,面无表情道:“这个人,我两天前看见过。”
燕何夕皱起眉头,不耐烦道:“那又怎么了?”
虞见林眼中闪过一丝诡异,推了推眼镜轻声道:“他现在是四脉,你看看是不是?”
燕何夕皱起眉头,不知道他在搞什么花样,但还是走上前蹲下来,捏了捏尸体的脉门,点点头道:“自然是四脉。”
虞见林缓缓道:“但是两天前,他还只是个两脉的喽啰罢了。”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照亮了面容狰狞的尸体,暴突的眼珠充满了血丝,扭曲的肢体是简直不似人类可以做出的姿态。
这个朱江帮的人死前遭受的痛苦,恐怕是数倍于黑风寨。
燕何夕猛地回过神来,看见尸体胸口的衣服仿佛被风吹动一样开始攒动。
咻——噗嗤!
一枚长钉穿过雨幕,发出短暂的尖锐鸣响后死死钉在了尸体的胸口处,发出了刺穿肉物的声响。
那欲要破体而出的东西扭动几下之后,只挣脱了半截身子,便耷拉下去,没了动静。
燕何夕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条蚯蚓般的细长虫子,却不是蚯蚓那样朴实的褐色,而是带着蓝色的纹路,似乎是鳞片。
叫人分不清是蚯蚓还是蛇类。
“是蛊哦。”
朝月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她不知从哪里找了把伞,替君玉生挡着雨。
严灵心斜着看了她一眼,注意力就被地上的尸体吸引了。
少年哼哼地笑着,正缓缓收回手,刚才那长钉当然是他发出的,这迅雷一击精准而有力,恰恰以长钉较为细窄的前端穿过了蓝纹蚯蚓的身体,却并未使其断裂,可以说是相当高明的暗器手法。
“你的钉子哪里来的,看着很眼熟……”齐郁叹了一口气,“算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是从他的床架子上来的。
和那根木棍一起。
“是回光蛊。”聂霄慊走过来缓缓道,“以此蛊寄生人体,它便会钻入经脉,自行寻找穴位,强行冲开,但被施蛊之人三月之内必然暴毙身亡,取‘回光返照’之意,将其定名回光蛊。”
朝月歪头道:“我听说过这个蛊,但是从没有见过呢。”
迟察低低地笑起来,嘶哑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般阴森:“女娃儿你当然不会见过,虽然你也不简单,但是这小东西可是罗生天蛊门的特产,不轻易外流的。”
“那它怎么会在这人身上?”燕何夕问道,将长刀从背后拿下,握在了手上。
宁才程忽然开口道:“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些人。”
“……”
燕何夕蹭地拔出长刀,漆黑的刀身并无反光,如同黑夜下的影子,沉默,却又凌厉,等候着突然爆发的杀机。
其名为“喑驹”。
一瞬的寂静之后,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鼓动声不断响起,数十具尸体几乎同时扭动起来,这些蛊虫失去了寄宿之地,所以破体而出,想要找到新的家园。
噗嗤!
噗嗤!
宁才程挥了挥手,等候在一旁的寨众各自上前,将武器对准了地上的尸体,或砍或刺,纷纷出手了断了蛊虫的生机。
燕何夕哑然地看着自己刀上沾满了莫名的黏液,她又砍死了两只,在刚才那具尸体上,这个人身上竟然同时寄生了三只回光蛊。
君玉生缓缓道:“从两脉到三脉,是一条,从三脉到四脉,是两条。这种蛊虫只对六脉以下的武者有用,武功越高,冲脉的难度越大,需要的蛊虫越多,而剩下的寿命也越短,这样一来,就能解释朱江帮的人为什么一个个不要命一样,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了。”
严灵心忽然一愣,感觉少年的语气很不对劲,她看向君玉生,发现他面色没有变化,但眼神却有些不安。
她凑过去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君玉生看向她,一瞬间竟显出几分茫然来,随即却摇了摇头。
但就是这样,严灵心更加担心,他刚刚还好好的,现在怎么连话都不说了,这不该是君玉生的表现。
“咦?”聂霄慊拍了拍自己的酒葫芦,有些惊讶道:“阿福也知道这蛊?还有详细的用法……你莫非遇上过罗生天蛊门的人?”
君玉生微微低头,这时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露出了一个笑容道:“只是……偶然听人提起过。”
朝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歪头道:“军师爷爷又是怎么知道的?”
聂霄慊呵呵一笑:“别看我现在这幅样子,以前我也是罗生天毒门的大人物,厉害着呢。”
朝月吐了吐舌头,只当他是在吹牛:“罗生天的大人物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大玉雪山可是南疆和中原最乱的交接地,离大理城虽然不远,却是天壤之别,大人物若是能去大理,哪里有人会愿意跑到这里来?”
聂霄慊喃喃道:“当然没有人愿意自己跑过来了。”
他也是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原来也当过大人物来着,那时候,只差一步,他就是毒门门主,最后的竞争对手已经死在他的手上,所有人包括蛊门都忌惮三分,吕天一教主亲自下的令,连任命的时间都订好了,他一整天都在高兴这件事情,兴起便用最残忍的毒虐杀了好几个人。
然后,就是一句轻飘飘的“你去黑风寨吧”。
从此再没有回去过。
他也曾询问过原因,得到的回答却是“也许是你名字不好吧”——霄慊,便是天恨。
天恨,天恨,莫非真是遭了老天爷的记恨不成?
聂霄慊想着想着,忽然自己就笑了笑,算算年岁,已经有二十年了,此刻又去想这些做什么,又回不去的。
黑风寨的军师捋了捋自己乱蓬蓬的胡子,重新开始审察尸体,发现这些人竟然全都寄了蛊虫,无一例外,而其中最恐怖的一个直接从一脉升到四脉,浑身的经脉都已经撕裂,痉挛成一团,三个时辰之内就会暴毙,行动的时候也必然承受巨大的痛苦。
他不由得感到一些凉意掠过心头,朱江帮这是疯了不成?而他们又是从何而来如此大量的蛊虫?这么兴师动众究竟想干什么?
一个个疑问如同阴云横亘在黑风寨众人的头上,好像随时就会压降下来,危险的气息在暗中酝酿着。
君玉生心不在蔫地看着这些尸体上的虫子,开始发起呆来。
回光蛊,他看到过,他只在一个地方看到过。
就在小师娘的手上,不知道是哪一年,小师娘拿了那条蚯蚓给他当练手的玩具,他以为那只是一只平常的蛊虫,现在却知道,这是罗生天的特产。
罗生天的特产呢。
小师娘是怎么拿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