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
绫小路琉璃久久凝视着面前铺展开的丝绸裙摆,浅蓝的颜色如同夜幕下的星河流动,遥远而冰凉,裙摆用银线一针一线绣着星辰,是她喜欢的纹饰,沿着床边悄悄地滑落。
这条礼服裙并不如她在演唱会上所穿的那件堆纱叠绉得华丽,但胜在一个沉稳端庄,即使带着些难以言明的不安,也全都被细密的针脚藏进了裙裥里。
“……我不想去,但是。”但是没有选择的权利。
绫小路琉璃是最随遇而安的人,以退为进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手段,她迟钝到感觉不到疼痛,她卑微到不配拥有太多,所以她不断的退让,直到退无可退。
她退让,记忆,力量,地位,她曾经退让了那么多,可至少她得活下去。
但是现在,要活下去,这是唯一的路。
她要一点一点,拿回她曾经退让的一切。
仿佛是什么人听到了这个愿望。半个小时之前,一封邀请函被送到了她的手里,随信还附着一整套价值不菲的礼服和饰物。
烫金的细纹纸上写着她从未想过的内容,字体就像是孔雀拖曳的尾羽。
今晚七点,她将会穿着这套礼服,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香槟塔一般的水晶吊灯会将香槟色光芒落在水晶吊灯一样的香槟塔上,所有人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
今夜她将成为所有人瞩目的焦点,就像童话故事里的仙蒂瑞拉那样。
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等待她的不会也不可能是王子,她知道的,他们看中的并不是她,而是她早已被剥夺走的东西。
她伸出手,手指冰冷而苍白,温度冷得仿佛能凝结出霜花。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明明听得到死神在迫近,尖锐的感情依然没有表露,但她知道自己在恐惧。
至少在这一点上,她和那个美艳而陌生的自己开始变得相像了起来。
“主人……”她听见茉秋莉带着些担忧的声音,却摇了摇头。
她知道茉秋莉是不希望自己去做违背意愿的事的,但对她来说,无论是黛瓦屋檐还是雕花穹顶,都是牢笼。
况且,她想活下去,想到要疯狂的地步。
“我得去。”她说,然后站起身来,对着落地镜将裙子慢慢穿在身上。
午后的阳光透不过窗帘,所以温度也传不到她的身上,纤细的光线随着窗帘些微摆动,且进且退,且进且退,最后落在邀请函的落款上。
带着瑟瑟秋意的笔锋清瘦,只一个黎字。
*
夜幕降临,华灯初照,此刻的城市总是如同一只冰冷却燥热的倦鸟,高高昂起麻木酸楚的头颅。无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在城市的阴影中腐败掩埋,只为托起一个神圣的不夜之夜。
大厅中,天河司一身纯白礼服,紫色瞳仁中温润笑意同灯光一道流转。他摇晃着酒杯,向着前来赴宴的宾客点头致意。
在他的身旁,栗发少年的身躯挺拔,唇珠饱满的双唇嘴角带笑,精致的容颜引得四周的妙龄少女频频侧目。而他却仿佛浑然不觉,此刻正半是揶揄半是戏谑地同身边的少女交谈着。
——尽管内容不太对就是了。
“小绮罗又想乱跑呀,天河家的人可不能这么失礼喔,而且黎家的人不论是哪拨都还没到呢。”天河真斗一双青绿的桃花眼中满是恶劣的笑意,敲了敲天河绮罗的脑袋,然后猛地缩回手躲开少女的反击。
“谁在意这个了,我只是讨厌宴会的气氛而已。”天河绮罗强忍下翻白眼的冲动,将头扭向一边,惹得发髻上的环珮珠饰叮咚作响,“穿着这种碍手碍脚的东西,说着虚与委蛇的话,人类到底为什么要干这种自讨苦吃的事情。”
她扯扯自己裙摆上繁复到令人目眩的刺绣,嘴角撇了撇,视线很快移开了。
不出意料,这次也是曼陀罗。
“小绮罗每次看见曼陀罗都这么不开心,又每次都穿绣着曼陀罗的裙子,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真让人费解啊……”天河真斗看着她的表情,语带玩味。
天河绮罗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音量却压得极低:“你以为我想穿啊,还不是因为……”
目光触及天河司的双眸,她忽然不说话了。
侍者的声音一重重从走廊那头如回音般传来:“御三家,黎家!”
仿佛是踏着这声音前行一般,一行人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厅之中。
说是一行人,但真正重要的人只有一个女人。
她约莫三十岁,但岁月却没留下多少痕迹,深靛色的发绾成带些古典韵味的发髻,身上的礼服也是中式的裁剪,她的容貌算不上顶尖,但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却自有一种吸引力,如荻花瑟瑟,秋意绵长。
天河真斗知道,那便是黎家的现任家主,黎秋。
只见黎秋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投来目光,天河司微笑着向她举杯致意,而她微微躬身,嘴角虽然带着弧度,却有一种哀意从她的周身散发出来,只让人想到人如其名。
“晚上好,黎秋夫人。”他说道。
“向您致意,天河大人。”她答道,然后转头看向渐渐向着这个方向聚集而来的人们,“看来我来得有些迟了。”
“不,迟到是女士的特权,况且您来得一点也不晚,离晚宴开始还有十五分钟。”首先开口的是一位身着缀有家纹的黑色留袖和服的紫发女子,在西式宴会上如此穿着却惊人得不显得怪异。
若是绫小路琉璃在场,一定会惊讶的发现,这位女子的面容看起来就像是年长了二十岁的朝比奈弥生。她便是朝比奈家的现任家主,朝比奈弥生的母亲,朝比奈空蝉。
在她的身后,一身薄樱绘羽访问和服的朝比奈弥生向着黎秋夫人行礼,用的也是日本传统的礼节。
朝比奈家虽曾是黎家的分家,但早已在天河司的默许下与黎家平起平坐,共享“御三家”之名。
“好久不见,黎夫人。多年前南国一别,月见山家已有六年未曾拜访黎家了。”说话的黑发中年男子正是月见山家的家主月见山泷,“夫人六年未曾见到犬子,想必一定认不出来了。”
“您好,黎夫人。”月见山圣微微躬身,灯光映照着他精致的侧脸,纯黑的无尾夜礼服下清瘦却挺拔的少年身姿对出席晚宴的少女的吸引力竟是丝毫不弱于天河真斗。
“月见山家主说笑了,我怎么会认不出御三家最出色的后辈。”黎秋微笑,“不过真让我吃惊,当年的那个小男孩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时光真是不饶人啊,我们这些人也老咯。”
“承蒙夫人厚爱。”月见山圣敛眸,将血色完美地掩盖在华灯之下。
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一定会给绫小路琉璃邀请函,“愚者”之名的传扬,让御三家的人们重新看到了弃子身上的价值。
他们需要确认,确认这样的能力是否能够为他们所用,确认这样的能力是否值得他们在她和一个家族的继承人之间作出权衡。
他知道这些人的评判标准有多无情,也知道骄子和弃子之间隔着怎样的距离。
所以他出现在这里,还好他能够出现在这里。
他在这里等待着她的到来,无论面前会是什么,他都会用尽全力去护她无恙。
以御三家之名起誓。
*
“晚上好,小姐,请出示您的邀请函。”大理石台阶边,衣着得体的侍者向着绫小路琉璃微微躬身。
后者闻言停下脚步,抬起头,大厅内的灯火通明倒映在她琥珀色的眼中,的的确确是香槟色的。
太近了,近在咫尺,近到只有一步之遥,近到仿佛紧紧迫住她的咽喉和心脏。
“小姐?”侍者见她没有反应,出声提醒道。
她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下,微微撩起丝绒斗篷的下摆,从烟色手包中取出邀请函递给侍者。
侍者接过邀请函,目光扫过,眼中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向着她鞠了一躬,旋即道:“御三家,黎家,黎歆小姐。”
这个名字沿着铺满红地毯的金色长廊被侍者口口相传,直到举办宴会的大厅里。她知道这个名字会引起多么大的震动,她也知道,她会见到很多熟悉的人,包括他。
侍者双手交还了邀请函,而后垂首退到一边。
绫小路琉璃咬了咬下唇,抬头,看见纯白墙壁上泛着的幽凉月色,隐去了眼中最后一丝不安,提起裙摆,踏上了大理石台阶。
她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