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韦郡王妃这回入宫,诸多挑事生非言辞,最终除了太后一番斥责以外,也只得了句转告阿兄万万着重紧盯柳府诸人行踪的交待,她倒也不灰心,反而唇角带笑——果然,一如丈夫分析,阿姐是不肯轻易放弃诸多望族,她越是娇憨直率,越是会探得更多隐情——这不,今日一行,更知一事。
太后虽对源平郡公还有所保留,然则确对柳拾遗信重颇深。
小韦氏心满意足,传回乔氏这头的消息自然十分趁心如愿,金华苑一派欢声笑语,然则柳府除此之外,各处却都风平浪静。
十一娘其实也是暗暗焦急着。
这时,她仍拿不准韦太夫人如何应对,因为阿蓁与七娘一同入宫,事态趋于更加复杂。
纵然韦太夫人一贯公允并非假像,更不似十一娘起初怀疑的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可亲疏有别实乃人之常情,倘若太后用七娘安危威胁逼迫,太夫人势必不会只顾四娘而牺牲亲生孙女,就更别说,这一桩事不同于姚姬那件,还牵涉到阖族兴衰荣辱。
十一娘这时因为得知义川郡王夫妇与贺衍得储甚至裴郑谋逆案不无关联,已经怀疑太后更有可能是幕后真凶——倘若小韦氏因为倾慕义川王,当年暗害前郡王妃杜氏,这事当然有韦太后放纵包庇,才至于让小韦氏一介闺阁将手伸入义川王府,更至于,也有义川郡王视若不察,导致这事滴水不漏,杜家就算怀疑女儿之死不那么简单,也找不到真凭实据,只好忍气吞声。
这说明什么?说明义川郡王一早有心投诚韦太后,以为发妻殆殁,再娶小韦氏为妃更利于将来。
而太后若真是元凶,一手策划逆案,逼迫天子不得不严惩罪逆,那些前后矛盾致人疑惑不解之处,似乎也一一“迎刃而解”。
可尚仍困扰十一娘的还是动因,裴郑二族与韦太后非但没有仇怨,甚至祖父还在贺衍继位一事上立有首功,韦太后为贺衍生母,决不可能因此一事对裴家怀恨,倘若太后就是主谋,那么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以致太后将裴郑二族视为威胁,不除不足安心。
十一娘想到义川郡王在贺衍得储一事上的作用——若非德宗病重,唯一嫡子贺烨稚龄,而小崔后勾通父兄拉帮结党,祖父也不会心忧德宗崩后新帝稚龄而不能理政,以致外戚专权。可是义川郡王当时却与崔牧父子来往频繁交从甚深……崔牧父子上蹿下跳忙于威逼利诱文武重臣立嫡背后,大有可能是义川郡王“出谋献策”。
义川郡王表面为嫡系,实则却被当时贵妃韦氏笼络,倘若这一假设成立,韦太后势必早有谋算,对朝政不会一无所知。
十一娘想到太后之族祖姑端慧文皇后,便曾经因为嫡子幼弱而受文宗遗令以太后之尊垂帘听政,倘若这位韦太后并不满足于贺衍继位,而欲效仿祖姑号令天下……贺衍继位时已经十七,当然不同于无知稚子,太后不可能名正言顺干预朝政,可贺衍至孝,又历来温懦,韦太后若欲干政,他多数会礙于孝道有所妥协。
这也能够解释贺衍登基之初,莫名其妙不顾众谏一力提拔谢饶平、毛维等政绩平平者位居高官!
韦太后想必也明白她要实现抱负阻力不少,离不开外朝助益,然而诸如祖父等政事堂重臣势必会力阻后宫干政,韦太后只有劝逼贺衍提拔官职低微者,企图笼络谢、毛党羽对她效忠,与德宗旧臣抗衡。
十一娘甚至怀疑,谢、毛等人早在德宗崩前就已经被太后笼络,尤其谢饶平!
谢韦两家是世交,太后之父韦靖对谢饶平十分赏识,早有联姻之意,眼下谢饶平之妻,正是韦太夫人胞妹!
可韦太夫人不像是太后“拥趸”,却与眼下与相府韦夫人却时常礼信来往,韦夫人几个儿媳也常来柳府拜会姨母,故而十一娘也拿不准这假设是否成立。
可是倘若太后便是主谋……因天子不依官制重用谢、毛等,势必会引祖父等官员劝谏,贺衍两面为难,说不定会告诉祖父一切都是太后授意……祖父一定会反对太后干预朝政扰乱官制之举,力谏贺衍不应放纵太后涉政,这样,岂不就成了太后染指大权的绊脚石?
倘若这便是真相,韦太后野心勃勃,当然不会就此作罢。
那么利用新厥进逼丘兹,祖父上谏派兵援助之机,一手筹划谋逆冤案,根除裴郑二族……
这也能解释贺衍明明许诺在先,不信裴郑有不臣之心,然而当潘逆献城北辽拥兵自重,迫于“罪证确凿”而不得不下令重罚……母亲遗言,圣人也是逼于无奈……说不定,祖父自从洞悉太后野心,也想到或许会遭遇大祸,然而,依然为了忠于君国不愿妥协,母亲为裴氏宗妇,即便从前不涉政务,当舅父全军覆没消息传回,说不定祖父已经感觉到危难就在眉睫,因而才告诉母亲这些隐情,让她叮嘱自己,自保为重,莫与贺衍生隙。
因不得已将裴郑灭族,贺衍深觉愧疚,所以,那些时日避而不见……而她被软禁深宫,不是出于贺衍授令,是因太后!
否则难以解释贺衍为何一边驳斥谢党废后之谏,一边却将她软禁不得自由,一边又嘱咐心腹宦者照顾周全,甚至还允许叶昭媛所求,入禁苑照顾起居,更无法解释她被毒身亡一尸两命后,贺衍何故诏告天下再不立后。
他是真觉愧痛,然而即便如此,十一娘也不会释怀。
她感觉自己已经在逐步接近真相了,与那元凶之间,只隔一层影绰薄纱。
终有一日,她们会迎面对立,了断恩仇。
眼下最重要就是揭开这层薄纱,她必须确定真凶死仇,再开始那条充满叵测荆棘的昭雪复仇之路,纵然是刀剑相迎、生死攸关也绝不会踌躇退缩。
就算必须颠覆这天下,也无半分犹豫。
十一娘一边盘算,一边心平气和落笔,书成一个“雪”字,笔触圆滑,似乎不带锋藏。
“小娘子这笔字,是越发工整了。”碧奴在旁赞叹。
十一娘微微一笑:“始终还没领会何为锋藏。”
她略微凝神,又欲落笔时,却被傅媪入内打扰,仆媪笑得真心实意,说话时竟带着几分雀跃:“小娘子,四娘与七娘从宫里回来了呢,听闻已经入了二门,正要来旭晓堂。”
当日柳茵如那番指证,虽然没有广为张扬,可旭晓堂中一众仆婢却是瞒不住的,众人这几日都为两位小娘子悬着心,这时听说小主人平安归来,尽皆如释重负,也难怪傅媪立即就来知会。
十一娘也连忙搁笔:“我这便去迎四姐、七姐。”
却被傅媪阻止:“太后遣了内侍送返四娘、七娘,许是有话还要交待,小娘子不便去打扰。”
果然还有后着……十一娘一边度量,一边仍往外走:“无妨,我不打扰祖母与内侍交谈,只在隔扇后小厅等待。”
傅媪仍觉不妥,可又被碧奴规劝:“上回宫中内侍来此,太夫人不是也允可小娘子在小厅听闻言谈,阿媪何需担心。”
这么一阻,傅媪只略微犹豫一下,十一娘却已经一遛小跑穿过花木夹傍的青石甬路,直往正堂后厅过去,傅媪只好作罢,当见太夫人身边婢女竟也不拦十一娘,反而扶了她一把迈过门槛,傅媪干脆也不跟着进去,只与碧奴立在阶下听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