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自然清楚。”四娘却决然说到:“大母先恕孙女今日这番话大逆不道,然,此回叩别亲长,只恐便是永别,将来怕再没机会痛诉直言!孙女犹记母亲之死,外王父灭族之痛!只恨不能……只恨身为女子软弱无能,不能为亲长血恨!太后逼迫至此,孙女绝不能为一己安危置家族涉险,故,甘愿入宫,这确为孙女身为柳氏女义不容辞。”
说到这里,四娘略微一顿,再度避席长跪:“然则,蓁誓不奉承血仇,更不愿对奸戾屈膝,宁愿拼却一死!只要孙女‘暴病’,不嫁王家,太后得偿心愿应再不会为难逼迫……大母,蓁只觉不孝,受尊长庇护多年,却不能承欢……”说到这里,难免哽咽泣音,然而柳蓁却并未落泪,只通红着眼眶匍匐磕拜:“蓁唯有一求……宁愿暴病家中,实不愿……再对太后假以辞色!”
言尽于此,几乎已经彻底揭开姑母死亡真相,果然是,太后逼迫!
十一娘自然忍不住心潮起伏,她咬一咬牙,正要孤注一掷再求韦太夫人庇护,却听闻一声重喝:“糊涂!”
韦太夫人非但喝斥出声,甚至一掌拍在案上,这时,她的眼眶也已泛红,似乎强忍悲痛:“你母亲,当日为保阖族平安而亡,我护不住她,直到今日仍旧愧悔不放,她只留下你与三郎一双子女,我若看你步她后尘,也无颜活在这世上,四娘,你须谨记,虽心怀仇恨,这时却不得不委屈求全,无论何时,无论何时都不能……轻言生死不顾。”
“大母,可是如今……”
“我早知会有变故,也已经筹谋在前,虽无万全把握,但庆幸则是王家确为重信重义之族,事到如今,也不肯毁诺负信。”
听了这话,十一娘才堪堪放心,当然也同时有了决断——为让阿蓁彻底断绝轻生之念,只能将她身份坦言告之。
“四娘,明日你先随我入宫,也许不得不隐忍一些时日,但你记住,无论是你父亲,抑或我这个祖母,都不会将你置之不顾。”韦太夫人说完这话,才嘱咐十一娘:“伊伊,扶你四姐先回你居处,今日她便留宿旭晓堂,你先安抚着四姐,大母有些话,还要与你母亲交待……”
十一娘连忙称诺,果然上前扶起四娘,只刚刚绕过隔屏,就听太夫人交待萧氏:“这事也没必要再瞒,就借七娘身边仆婢之口,张扬开去就好……”
十一娘这时自然不大清楚韦太夫人全盘计划,然则只凭刚才略微泄露,大约也知道已经与王家结为同盟,柳家为免太后忌恨,当然要装作妥协,也许重头戏需要王家来唱,只这故意让仆妇将事传开……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迷惑乔氏。
或许是故意让太后误解——太夫人为顾亲孙女而将四娘“供献”出去,柳姑丈势必会存不满,进一步掩示其实太夫人与姑丈母子之间是齐心协力的真相。
只诸如这些她暂时助益不上,眼下大事便是要与阿蓁坦诚布公,为防万一,最好通过三郎与贺十四联络,才能及时掌握外头形势,无论如何,也必须力保阿蓁平安。
柳蓁被小堂妹扶回闺居,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但是当然没有闲话笑谈心情,只蹙眉闷坐窗前,似乎筹谋思虑着什么,没有注意十一娘悄无声息地打发走仆婢,沾墨疾书起来,直到小丫头将一页文字展现,柳蓁才惊讶得瞪目。
那纸文书并不繁杂,唯有四字——节哀珍重。
然而这字迹……
柳蓁从前就以裴五姐手帖临摩,当然一眼认出旧迹。
她正惊疑不定,却又听闻一句:“阿蓁,转眼春季将尽,这时篷莱殿前,牡丹怕已凋萎……我却仍记得当年允诺,只惜,不能应誓。”
篷莱殿前牡丹好……当年外祖父寿宴,她终于再见贵为皇后的五表姐,当时,便纠缠着来年春好,定要去篷莱殿前赏花……只可惜,来年春至时,蓬莱殿中再无亲人长居。
刚才悲愤填膺时强忍着没有落下的眼泪,这时才再忍不住。
柳蓁深吸口气,只觉脊梁一阵颤栗,然而更有太多期望忽然涌上心头,却又难以置信,她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碰撞得一樽梅瓶几乎横倒跌坠,然而她却一无知觉,只用两眼紧盯着面前身量尚不及胸口的女孩,摇头,摇头,泪落如雨,但因哽咽而不能问出心头惊异。
“阿蓁,是我,是渥丹。”
十一娘轻轻一笑,却也是泪眼婆娑:“你这小猴灵,这回可信了?”
柳蓁幼时好动顽皮,被五表姐戏称小猴,她却引以为傲,说小猴机灵,自此,五表姐私下便常爱唤她小猴灵,这事连三郎都不知,而知道这事的长辈……眼下无一还在人世。
“十一妹,你别……别捉弄我。”却仍然,难以置信这样惊喜突然又匪夷所思之事。
十一娘叹了一声:“说来话长,阿蓁。”
……
待十一娘完全恢复裴五姐的口吻,将她前世陷于深宫最后一段经历,以及睁眼便是三年过去,转生于柳十一娘这段经历说来,以及这些日子以来,是怎么怀疑柳家事涉旧案,又是怎么旁敲侧击推断出韦太夫人清白,如是等等,无一隐瞒诉诸,柳蓁这才信之不疑,情绪激动地搂着十一娘:“真是五姐,你真是我五姐……五姐,万幸,万幸……”
十一娘轻轻安抚柳蓁肩背,好容易才等她平息心情,便就问道:“阿蓁,姑母当年……”
“是太后!”柳蓁咬牙说道:“外王父与舅舅处斩,裴郑二族遇诛,太后便遣宫中内侍送来药品问候,称听闻母亲因为伤痛患疾,太后特意恩抚,交待母亲好生养病,万不可过于忧伤以致疾重。”
“当时母亲虽然心怀悲痛,却明明安好无恙在大母跟前,一同听候太后口讯,那内侍却仍然口称母亲已经疾重!如何用意,昭然若揭!”
“大母安抚母亲,让她不需过于担忧,最多不过……让父亲与两位叔父辞官,这样,太后便不会顾忌。”
“然而,内侍日日前来问询母亲病情,大母气不过,直言母亲深知太后恩抚有加,不敢自伤,已经大有好转,请太后安心……那内侍却冷笑,说太后实在放心不下,已经嘱咐医官问症。”
“那医官,竟也睁着眼睛说瞎话,称母亲病势沉重,万万不能吊以轻心……又说听闻三郎自幼体弱,太后也有交待细心诊治……眼见太后步步紧逼,而大母也不肯退让,母亲她……为保家族尤其是三郎平安,服毒……”
十一娘听到这里,不由狠狠拽紧拳头:“裴郑族灭,姑母不过妇人,太后竟也紧逼至此!”
柳蓁忍不住痛哭道:“母亲服毒后,没有张扬,只将我唤去跟前,临终之前嘱托……让我好好听教于大母,不要惊动旁人,只需悄悄告诉大母,大母自然明白应该如何……父亲闻讯赶回时,母亲已经……竟是临死之前,也没得见父亲一面留下只言片语。”
十一娘又问:“姑丈可是与太夫人并无不睦。”
柳蓁颔首:“非但父亲,便连二叔,也对大母一直恭顺敬服。”
果然如她所料,至少柳家这三房之间,兄弟并无嫌隙,一切都是太夫人有意营造假象,那么,是为了……
“父亲不能接受母亲与外王父一族被人逼害,决意要察明隐情……我也是后来听大母说起,外王父在大祸前,应是有所预料,让外王母来见大母,拜托庇护母亲,还有五姐……可是,可是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大母无能为力。”
十一娘闭目,韦太夫人在姑母一事上已经竭尽全力,不惜与太后硬顶,但仍然没有护得姑母平安,更何况是身陷深宫的她。
“太后涉政,圣人却因诸多人事引群臣劝谏,十分为难,后外王父力谏圣人不应容后宫干政……太后也有所收敛,是以,外王父虽然有所担心,却也没太多防范……外王父入罪后,大母料定一切皆为太后操纵,对于父亲忍辱负重之念十分支持,便是两位叔父,实则也不甘任纵太后把持专权。”
柳蓁再度深吸口气,握紧十一娘的手:“可是因为五姐薨逝,圣人哀恸不已,据二叔判断,圣人虽仍上朝听政,可神不守舍,更像只是走个过场,只怕眼下朝政……已经被政事堂那几个国相直接上报太后处断。”
十一娘眉心一动,她似乎隐约明白了太后为何连阿蓁都不放过,甘心被乔氏这样货色利用,不惜自称犯厄,也要逼迫阿蓁为女冠而不嫁。
针对者,其实也并非阿蓁。
那么也就是说,韦太夫人一番计划应该有八分成算。
想到这里,十一娘也回握住阿蓁的手:“听我一句,千万信任太夫人,再不能有轻生之念,否则姑母怕是泉下难安……阿蓁,今后我离不开你与三郎助益,你信我,我决不会让裴郑含冤不雪,放纵韦太后这个元凶得偿所愿。”
柳蓁这时自然再无迟疑:“只要有望替外王父与母亲血恨,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那好,我们这就便去见三郎,就说……你入宫前,有话要对他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