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裴后薨逝,蓬莱殿被天子下令封禁,并将“维护”任务交托予贵妃,韦太后也并没理会过多这一桩不关要紧之事,当年皇后身边心腹,早被太后连根铲除,剩余之人,就算极个别也许察觉几分真相,都是不济于事之人,守口如瓶才有一条生路,只要泄露一丝半点,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裴姑母、裴后尸骨已冷,就连嫁去薛家的裴八娘也“及时”难产而死,太后心头巨患可谓一一清除,单凭区区宫人之说,不可能引发风波,她足有这样自信。
胜利让人大意,这个道理同样适合聪明人。
总之,因为太后放任不理,篷莱殿闹鬼事件竟是率先被贵妃察知,直到次日清早,晋王前来烦缠一番终于讹诈到手那件鲛珠衣走后,消息才传入含象殿。
当时,太后正与两个心腹春莺及灵药感慨:“大周以来诸多女子,虽许多不乏才智,然而唯有两个让我真心钦佩,一个不用说,首当端慧文皇后,还有一人,便是端敬皇后。”
太后似乎是被晋王刺激了一下,这日竟提起端敬皇后——德宗元配崔氏。
至于评价,却不见得有多么标榜,与其说是钦佩,莫若“羡慕”二字更加确切。
“端敬皇后颇善音律诗赋,温婉端方,虽身体羸弱,然而一直得先帝真心爱重。”太后不无感怀:“当年若非端敬皇后贤良大度,我也不能有如此幸运。”
然而春莺与灵药这两个宫人,却从太后此番口吻中听出了隐藏甚深的妒嫉之情。
崔后当年独占君宠,竟致后宫为虚设,诸多妃嫔无一是德宗亲择,尽皆为卢太后操持采选,事过境迁,当年许多隐情,如今已经再也不是秘密。许多宫人都明白,卢太后原本就不喜崔后,一门心思要让卢氏女为德宗正妻,更不说崔后身子羸弱,一年中有大半年都离不开药养,子嗣还艰难,多年独宠而无孕,好不容易才有了晋安长公主,却因为这回产女险些不保,彻底断绝再有子嗣可能。
也正因如此,崔后无奈之下,才劝说德宗亲近嫔妃。
大度贤良?这真真是个笑话。
崔后若不是不愿早早劝说德宗雨露均沾,卢太后即使对她不满,倒也不至于恨之入骨。
即便后来崔后想开了,能够“亲近”德宗者也是她亲自挑选,卢太后那位侄女卢昭仪,殁前仍是处女身,别说承宠,德宗帝甚至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至于当今太后,当年份位尚且不如卢昭仪,只是才人而已。
不过韦才人虽然也是卢太后择选入宫,却从不与嫔妃们热络,惯常只居寝宫读书练字,虽然对卢太后恭顺,也不显眼,反而常在崔后身边服侍,请教经史才学,这颇投崔后喜好,也的确是崔后在中撮合,韦才人虽则相貌平平,竟然能得德宗帝除崔后以外唯一宠幸。
可当韦才人怀有龙嗣喜讯传出,崔后却不免心情郁怀,又经连年病痛,大皇子未出世,就香消玉殒。
之于这后来的事,两位宫人就知之不详了,尤其不明白则是,韦才人母凭子贵成为贵妃后,独宠后宫多年,眼看大皇子得储水到渠成,怎么又突生变故,德宗帝竟然忽然起意再纳崔氏女为后,并且不过多久,小崔后便产下嫡子贺烨。
春莺与灵药十分清楚则是,就算太后对端敬皇后有一、二感怀,然而对端敬皇后族妹义烈皇后势必只有怀恨,尤其春莺,她可是十分清楚当年之事,德宗为何对小崔后心生杀意,这其中全是太后促就,更甚至于德宗崩后,春莺可是亲眼目睹太后手捧遗旨摔在小崔后脸上那副咬牙切齿不无愤怒模样。
太后当然不是因为同情小崔后,春莺尤其记得主人冷眼逼视内侍将小崔后勒毙之后,忍不住沉声低语——
“纵然先帝对你心生厌恶,然而,始终还顾及崔氏一族,否则,也不会不假手于我……先帝下遗旨将你赐死,却又另留遗旨与南阳郡王,称你为节烈殉君,赐谥义烈……这是要……要让南阳郡王警诫于我,若不容你儿子贺烨,便会背上谋杀大罪!甚至于崔氏一族,我也只能眼睁睁容忍!”
德宗临死之前虽立贺衍为储,然而却也留有后着,一为保全贺烨,二为保全徐国公,因为徐国公,是端敬皇后生父!是德宗心中唯一能称岳丈之人!
可是无论贺烨抑或徐国公,都是太后眼钉肉刺,不除不足安心。
然而,小崔后之死到底还是引起流言蜚语,这也在德宗计划之中,以为谣言不绝,便能遏制太后斩草除根。
在一定时间以内,当然不无作用。
可太后还是开始筹划毒害贺烨。
无奈则是天子贺衍纯孝,这孝顺不仅针对太后,当然还有先帝德宗,也许德宗崩前对天子留有遗言,晋王贺烨一度饮食起居竟由裴后亲自照管,太后想寻漏洞也不是那么容易,更何况,小崔后父兄又引起那番风浪,竟将矛头对准天子,以期嫁祸天子弑母。
太后很想趁此时机一举铲除徐国公,更无奈则是,有裴相一党力保,到头来,不过死了个崔牧,徐国公毫发无损。
太后意识见裴郑二族威胁更比早有退让之心的徐国公更重,这才将注意力从贺烨身上转移。
裴郑灭族,本是时机冲贺烨动手。
然而天子却将贺烨纳入羽翼,饮食同进,以致让太后投鼠忌器!
而在天子纵容下,三年以来,晋王越发暴戾骄蛮,引生非议不断,终于让太后暂时摁捺铲除之心,将注意力集中在国政,以及平息裴郑逆案引发风波之上。
隐患却仍在心底时时刺扎,可追根究底,这一切因由无非是德宗对端敬皇后一往情深。
太后会真正钦佩崔后?
春莺不信,便连更加头脑简单的灵药也不相信,尤其春莺,因为恩人江迂之故,更是对贺烨怀恨于心。
她这时借机火上浇油:“端敬皇后的确贤良,也是徐国公教导有方,先帝当年也甚信重徐国公,可惜国公竟也多灾多病,早早致仕,倘若不是徐国公退居,裴逆当年又怎能蒙蔽圣听,那等奸逆小人,却装作忠义之臣,若非谢相等,也揭不开裴郑二逆真面目,险些养虎为患。”
这话说得很有技巧,徐国公“多灾多病”经年,此时却仍然“苟延残喘”,虽看来不问政事,但裴相当年可是力保他忠于君国无有别心,裴相既是逆贼,徐国公又能清白去哪里?不过韬光养晦罢了,实为隐患。
“大王眼下还小,对太后与圣上相对还算恭顺,可就怕将来……被有心之人挑唆,误以为义烈皇后与崔大夫是被圣人与太后谋害,以晋王性情,必定不肯甘休。”春莺又说道。
太后却也不责宫人妄议国政,当然更不至于与宫人勾通计划,只是莫测高深一笑。
徐国公倒也罢了,这多年看来,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还不如崔牧尚具匹夫之勇,有这样一位宗主,京兆崔只怕难免江河日下,贺烨那小儿,更加不足为惧,然而倘若有机会,当除则除,就算不为隐患,也为心里憋了几十年这口怒火!
只这时,却不是时机。
太后正想到这儿,就听禀蓬莱殿“闹鬼”一事,刚才因为春莺抢先谏言正自懊恼的灵药连忙抓紧机会:“太后,这事可不普通,那被恶鬼报复者,可是……当年叶昭媛身边近侍,本应被圣人杖杀,是太后求情才留得性命,安排于蓬莱殿中打扫,以赎罪孽。”
见太后似乎不以为意,灵药更加心急:“其余也就罢了,这个霁善可是……可是与霁德交好得紧,那一件事,她未必毫不知情。”
提到霁德,太后当然心领神会灵药所说是哪一桩。
当初霁德正是叶昭媛近身侍女,也多亏得她,才能将那毒药加入叶昭媛奉予裴后药膳当中。
“如此,灵药便去趟蓬莱殿,诏霁善前来一问,究竟是她大惊小怪恐怖于人,还是另有旁人在后装神弄鬼,我倒要问个仔细。”
灵药得了差使,喜滋滋地称诺,然而却垂头丧气归来。
“太后,霁善已经被贵妃拘问起来,婢子无能,虽称太后有诏,却被贵妃严辞拒绝,说,说是圣人有令,蓬莱殿中之事由贵妃全权处治,即便太后过问也需得回禀圣人才能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