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鼎香炉里白烟逐渐蕴绕,清香淡息蕴绕鼻尖,却始终不能缓解歪在榻上那妇人紧蹙的眉心,这不是因为烦恼,满满都是疲倦。
“将玄清居士那丹药再给我一枚。”荣国夫人抚着胸口,微闭着眼,似乎发上珠花金钗都让她不堪重负,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身子更见疲软。
她并不瘦弱,甚至颇为丰腴,可自从过了四十,只觉精力每况愈下,记忆也大不如前,宫中太医也不知是否敷衍,按方服了不少药剂,一点不见效用,眼看着镜中容颜逐渐苍老,荣国夫人更觉惊恐,她的母亲以及长姐都未活过五十,而她已经四十有五,怎么也不能摆脱死期将至的恐惧。
于是终于开始信奉仙药,她甚至亲自去过邙山,相求凌虚天师施药,然而不说见面,连天师隐居之处都未曾寻得。
起初对刘玄清还不怎尽信,是因为荣国夫人对当今太后就不怎么待见,可当一日,她亲口为才满一岁的孙女儿取了小名,睡了一觉后自己竟然已经忘记怎么也想不起来孙女小名时,才觉死亡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
更兼一亲友,说道服食刘玄清所炼丹药后神清气爽,荣国夫人才总算下定决心。
效果还是有的,比如肤色红润不少,力乏时服食立即消困,然而终究不能彻底缓解失眠多梦、易乏气弱,不过荣国夫人这时倒也坚信只要一直服用就能恢复青春。
就算不能,至少也可延缓死期。
所以她才不吝钱物,实在自从姑母过世,荣国公府风光不如从前,拿出这么一笔巨款购丹,动用公中不能服众,也唯有从嫁妆私己中出钱,好比剜了心头肉,需知一家豪奢入不敷出,荣国夫人又不愿舍弃中馈权,偏偏几个儿媳也不容易拿捏,她多年来积蓄的私己已经吐还不少。
谁让钱财与性命相比终究还在其次呢,没了性命,这些身外物留来何用?
因而每回荣国夫人与刘玄清见面,都有一种爱恨加交的矛盾情感,尤其是今日!
“我猜,太后怕是动了垂帘听政之心,快快邀请咸宜观主过府,许多事我要亲自询问。”——这是荣国公的原话。
更加如诸多订嘱,好比盛装相迎,好比待若上宾,好比曲折讨好,好比委婉打听。
荣国夫人为卢太后嫡亲侄媳,多久没有这样屈意奉迎,更不说当见刘玄清趾高气扬那番形容——
“夫人有所不知,自从裴后薨逝,圣人因伤恸太过而卧疾不起,本是太后操劳国政,如今就连上仙都有示意,圣母兴周,可见天意使然。”
这倒也不怪刘玄清狂妄,实则韦郡王妃早有示意,事到如今,也该将太后早涉国政之事泄露予贵族知晓。
韦郡王妃在这等大事上还不至于自知主张,显然是受太后意会。
不过太后也没预料见在这关头,会有人盯上刘玄清,磨刀霍霍后,把锋刃交予荣国夫人手中。
荣国夫人一听太后早已涉政,险些喷出一口黑血!
韦海池算什么东西?当初不过是被自家姑母看中,才得以选入后宫,若非姑母提携,她哪来今日尊贵?倘若天子冷待卢家也就罢了,偏偏是韦海池!
忘恩负义之辈!
不仅荣国夫人这样以为,荣国公也气得跳脚——难怪政事堂被谢、韦等把控,原来都是韦海池在后操纵,这时居然还生垂帘听政野心,她真以为她是文皇后不成?!
且说眼下,荣国夫人还未与夫主“会师”,虽说仍然服用一枚刘玄清所炼丹药,精神焕发之后,气性也有所增长,正要让心腹去打探荣国公与刘玄清交谈详细,却被通禀刘玄清身边仆婢求见。
这又是什么情况?
荣国夫人正在气头上,本不愿接见区区奴婢,可想到夫主一再叮嘱的大局为重,到底忍下一口怒气,挥手示意带人入内。
阶下瑶英,趁着刘玄清与荣国公交谈,壮着胆子来见荣国夫人,实在是因为前两晚她再度被黑衣人授意,这回任务可没上次那么简单,瑶英只觉惊心,但她别无选择。
抛开荣华富贵不谈,只凭黑衣人出入咸宜观好比入无人之境,取她性命自然易如反掌,可见背后主人非富即贵,决非刘玄清能够抗衡,瑶英也不大明晰政局之事,还以为刘玄清诸多作为是为讨好太后,但因为那蒋姓小儿失踪,云英又如失魂落魄,瑶英直觉咸宜观有若虎穴龙潭,艰险程度竟然更胜牙侩苦役场。
她也只能听令行事,或许才有一条生路,更不说这条生路两旁还有锦衣玉食的诱惑。
一咬牙,瑶英决定孤注一掷。
拾阶迈槛,垂眸入室,她“砰”地一声跪在地面,不待荣国夫人询问,便将黑衣人交待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夫人,婢子有言相劝,那丹药万万不能再服!”
“观主根本就不通道术,婢子听观主从前与乔娘子议论,竟然只是粗通医术,炼丹术仅仅只懂皮毛。”
“观主为了敛财,起初只是借装神弄鬼手段吓骗商贾,画符解厄积累名气,后贪欲渐长,将所炼丹药高价出卖,三年前就毒害一商妇吐血身亡,夫人倘若不信大可追察,那商贾曾经因妻子暴亡状告至官府,不过被观主行贿疏通,反判商贾诬篾讹诈!”
“这两年来,观主越发变本加厉,竟然开始骗取贵族财银,为免再生中毒事件,观主故计重施,以犯厄之名欺骗百姓,再以解厄之名让之试毒,无礙后才将丹药售予诸位显贵,虽不至中毒暴亡,然亦无半点益处,决不可能健体强身,数载以来,因服观主炼制丹药中毒身亡之平远超十人,但百姓皆以为是犯厄之故,自认劫数而未声张。”
“予夫人服食之药起先也经民妇试毒,一个尚且无事,可另一个连服十余日后,已然毒发身亡!婢子因被原主人乔娘子惩治发卖苦役,路遇观主才得以赎买,最近服侍左右,故才知道这事,那中毒者罗氏家住城郊,观主一察便知。”
“罗氏之子原本也在咸宜观,观主本欲杀人灭口,但那小儿不知何故失踪,观主为掩罪孽,竟隐瞒不说,小儿之父此时仍然以为小儿在观中解厄。”
为何背主?
蒙面人自然也有交待,瑶英匍匐痛哭:“不瞒夫人,婢子从前便无意中听得这类恶事,心惊胆颤,却不敢声张,也是以为婢子并非咸宜观仆婢,即使事发也不会受牵,然而如今却成观主仆婢,委实担忧一旦出了意外不能自保。”
“丹药本身并不含剧毒,然则长期服用实对身体有害无益,因而观主不敢让贵人长期服食一种,定期更换丹药,以期将危害减至最微,如此纵然有贵人受害,医者也难察究竟……婢子曾听观主告知乔娘子,丹药短期内会缓解服用者困倦疲乏,只觉精神焕发甚至肌肤重见光泽,然而一旦造成依赖,若不继续服用则会萎靡不振甚至加速衰老,可若长期服用……终是有损阳寿,及到一定时间危害必然显现,故而,乔娘子讨药,观主才诉以实情,叮嘱乔娘子千万莫轻信道术仙丹。”
这番半真半假的话有若惊雷当头霹下,荣国夫人只觉一股阴寒恐惧在体内瞬间膨胀。
她不由想起自己服药之后感觉,果然莫名振奋,可一旦停药,疲乏感更胜重前,而记忆衰退这一症状非但没有改善,甚至更为加重,她尚且以为是不够疗程,没想到竟然是饮鸩止渴!又再想到太医复诊,也曾劝阻莫要轻信仙丹,当时她还听不进去,只以为是庸医浅见,这时听闻刘玄清身边婢女揭露真相,纵然未经察证,荣国夫人却已经信了八/九分。
区区奴婢,甚至还在咸宜观求生,若非惊惧不宁,哪有胆量敢诬蔑主家!更何况这个主家最近风光无限!
察!必须追根究底,若这奴婢所言不假……
荣国夫人冷笑,区区刘玄清能有今时今日声势,以致贪心不足狗胆包天,决非贿买判官一点手段,若无韦氏姐妹庇纵,哪里至于横行无忌!
到时她倒要看看,韦海池怎么凭借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恶棍捏造出所谓天命效仿文皇后垂帘听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