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十一娘在那场应试上清观的盛会中崭露头角,这四年间又经莹阳真人悉心栽培,虽则仍然不到十岁,然而已经名动京华一画难求,韦太夫人更加不再限制孙女自由,当然造成身边仆婢唯以十一娘令从,碧奴就不说了,便连傅媪也再不会多事约束,是以即便这时无一亲长相陪出入酒肆,又于雅室中与薛六郎单独会面,被打发门外候立的青奴碧奴两个已经习以为常,压根不存疑虑。
没有外人在旁,十一娘自然也恢复了从前称呼。
“陆哥何必不顾寒凉,冒雨干预这等闲事,江东伯那性子,受受教训对他也不无好处。”尽管亲自盯着陆离喝下一碗温热姜汤,气色恢复了几分,但想到刚才见面时他那煞白的脸色,十一娘仍然不免嗔怪。
“可巧被我遇见了,也不能不管。”薛陆离轻轻一笑,宽慰道:“也别把我看得这样弱不禁风,虽然中毒,数载将养,即便恢复不了当年,底子仍在。”却留意见案上那个锦盒,联想到裴瑛的话,陆离不无关心:“真人抱疾已然数月,还不见好?我家那位先生医术虽不及凌虚天师,却比太医不差,若有需要,五妹可别客套。”
“本是今夏受了暑气引发咳疾,缠绵了些时日,眼下虽然天冷,倒没大礙,不过阿姑不耐烦太后屡屡宴请,借病推托罢了,我找瑛姐求药,只是防不时之需,阿姑这些年沉郁积心,身子一贯不大令人放心,尤其今年秋寒来得突然,眼见凄风苦雨,难免因景伤情。”
薛陆离听十一娘这番解释,却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林昔已得授职,未知十四郎可曾转告?”
这本是一桩不关要紧的事,然而在上清观,“林”之一姓却为禁忌,十四郎不曾提起,十一娘也不曾关心,这时听陆离顺口一说,只漫不经心多问一句:“他中榜不久,又非进士及第,明经取中三年即得授职,也算顺遂,未知所授何职?”
“为钦授弘文馆较书郎。”
较书郎一职品级虽然不高,然则却大受文士青睐,更何况还是钦授,十一娘却微微蹙眉:“难道林昔亦有其父林霄上之才学?”
“我与他并不熟知,林昔也不喜交游,诗赋之才如何尚未可知,但能中明经科,经义策问应当不俗,只听世父言及,林昔耿率,言颇无忌,就这一点,颇有乃父之风。
”
十一娘更加蹙眉:“只于今朝堂,恐怕是祸非福。”
却不愿多涉朝堂之事,问起薛昭最近如何,听闻小侄子已经熟读千字文、尔雅、说文三篇,虽还在识字阶段,并未曾全面展开讲解,也不由眉开眼笑,那愉悦的神态让薛陆离也不由会心微笑起来:“因真人抱恙,最近我也不好带昭儿前往叨扰,既然真人已无大礙,莫若你抽空来我家中习琴,也能亲自考较昭儿进展。”
“有陆哥教导,我也不用操心。”十一娘轻叹一声:“就是挂念那孩子,恨不能日日能见。”
那可是京兆裴满族唯一骨血,承担着家族振兴延续的希望,固然十一娘并没打算让侄子牵涉进昭雪复仇,也并不情愿让昭儿小小年纪就承受重负,真正期望的是他能平安喜乐,然而也明白情势如此,侄子将来不可能做个富贵闲人,待得裴郑平反,他终究要担负起不能回避的责任。
是以这时,十一娘仍然忍不住起立长揖:“昭儿之文教品德,全靠舅祖父诸位长辈及陆哥指教督促,我不能亲自向长辈道谢,只好礼谢陆哥。”
陆离本是伸手相扶,待触及少女那纤纤手腕,虽然隔着衫袖,心里却难免涌起悸动,一时间眸色越发湛深,情绪波动,以致于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谦辞竟然堵在喉头,却当十一娘举眸看向时,他已经飞快掩示了险些外泄的情感,终究报以温文一笑:“五妹见外了。”然而语音略哑,隐忍之意不难洞悉。
但在这时,窗下院中却忽然再喧吵闹,让十一娘随之分心,推窗张望下去。
陆离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轻轻一握,无比珍惜刚才那一下接触感觉的温暖,但心中又立即滋生了自嘲。
又在奢望留念什么呢?
这时雨势已经略有减弱,可十一娘看了好一阵,才看清被那穿着黑锦长袍的人拉着冒雨起舞者正是早前上来“澄清误会”的江迂,又听得这宦官一个劲地劝说:“大王,天气这样寒冷,可不能淋雨,受了凉气如何是好……”这才确定舞者就是晋王。
“看来是真醉了,不像借酒装疯。”十一娘合上窗户。
“你既在此,不闻不问也未免不合情理。”陆离虽没探身张望,却听见江迂的话,这时微微蹙眉。
话音才落,又听窗外一声咋呼,隐隐传来江迂焦急的呼声。
原来晋王被雨一淋,非但没有清醒,酒意反而上头,居然全身瘫软在雨地就势横卧。
“我也该回上清观了,少不得顺路捎带一程,晋王若真有个好歹,岂不是天助韦海池。”十一娘颇有些无可奈何:“陆哥还是在此稍坐片刻,待雨彻底停了再回去,免得不慎受寒。”
陆离目送十一娘绕过隔屏,这才轻轻推开窗扉,见好些个亲卫手忙脚乱已经将贺烨搬至檐廊里,江迂自己淋得像落汤鸡般,却急着与东家裴瑛交涉,这场喧哗又引得不少醉客观注,便有狂生大声嘲笑起晋王狼狈形状来,只那凶神恶煞这时显然已经醉酒不醒,亲卫们也顾不得喝斥旁人。
正一团乱,青奴却上前,不知与江迂说道什么,内宦一揖长礼,便有亲卫将贺烨背着紧随青奴而去。
原来今日贺烨出门没有乘车,他这时又是醉酒又是淋雨,当然不可能再骑乘回宫,江迂起初正问裴瑛此处可有暖阁可供温浴,但余味轩只是酒肆并非客栈,哪里会设暖阁,更不提浴室,连浴桶都没有,正为难之际,青奴受十一娘打发,主动上前询问可需援助。
好在西市距离上清观总比大明宫更近,再兼十一娘非但有马车,车中还备有炭盆,才算解了江迂这行人燃眉之急。
待底下院落恢复宁静,薛陆离才又关上窗户,他看着那张已经空空如也的软榻,眼睛里就这么渐渐被怅惘氤氲,仿佛那场秋雨,隔着窗落进眼睛里一般。
若到头来,只有拥立晋王……
放在膝上的手掌,终于还是缓缓握紧。
十一娘眼看倒卧在车内软毡上人事不省的少年,那张面孔与四年前倒没有太大变化,可这身高……却几乎与个头普通的成年人无异了,这时虽然淋了雨,一张脸却是通红,显然喝得不少,甚至感觉不到半点冷意,没有下意识踡缩着身子。
外头江迂自己淋着雨,却心急火燎到就近商铺砸下一块金锭抢劫般地买来一张毛毡,用油衣包着送入车内,可十一娘所乘这车却不够宽敞,已经有四人挤在里头,其中一个还是仰卧,占了大半位置,江迂不好再挤进来,只能请托十一娘代为照看。
青奴轻手轻脚将那毛毡搭在贺烨身上,却因为跽坐处靠外,实在够不着为其擦拭脸上雨水,只好由坐在里头的十一娘亲自动手。
然而她手里那张锦帕刚刚挨着晋王脸庞,却被一把握紧手腕。
力道之大,竟让十一娘忍不住痛呼出声。
晋王却根本不曾清醒。
眼见十一娘脸都白了,青奴吓得目瞪口呆,还是碧奴率先反应过来,她也顾不得太多,直扑上前掰扯晋王的指掌,起初还留着几分力道,见无济于事后,咬牙用指尖狠狠掐了几下,这才将十一娘解救出来。
“别再碰触他。”十一娘看着自己险些没被捏断的手腕上那道紫痕,连忙阻止接过锦帕正欲为贺烨拭面的青奴。
便连她自己都往车壁挪了一挪,背脊差不多贴在上面。
碧奴察看十一娘的手腕后,瞪着毫无知觉的晋王直咬牙:“都说晋王暴戾,果然一点不错,小娘子出于好心,他竟下此狠手。”
十一娘拉了一把碧奴,示意她小声些:“跟个醉酒之人,不需计较。”
然而她看向贺烨,却若有所思。
这应是下意识的戒备防范,许是女子难免衣上薰香,这才引起贺烨抗拒,小小少年,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艰险阴诡中,怕是连睡梦也不敢太沉,想来也的确不易。
一直到了上清观,十一娘率先下车,也不理会江迂等怎么将贺烨搬出来,只交待迎上前来的沉钩带他们往浴室,又准备好暖阁炭盆厚衾干衣等物,自己当然没再围上前去嘘寒问暖,只留了青奴碧奴两个在暖阁外照应,江迂但有需要,尽力满足即可。
又问得莹阳真人午睡早就醒来,这才去见,将余味轩里一场事故交待清楚,提也没提手腕被贺烨扼伤之事。
莹阳听说贺烨醉酒,便要亲自去察看,被十一娘劝住:“学生已经自作主张代先生道过失礼,先生还在养病,若过了病气反而不妥,学生交待了婢女照应周全,再者据学生看来,大王虽酒醉不醒,却并无大礙,及时汤浴更衣,应不至于受寒。”
莹阳这才罢了,却仍是交待:“快遣仆从请十四郎回来,顺便请个太医,总得经诊脉,才算稳妥。”十一娘刚刚称诺,还不及去安排,又被莹阳唤住:“若请太医,怕是会惊动圣人,本是一桩小事,没必要兴师动众,还是往郡王府请良医正走这一趟,无礙便罢,若真受了寒凉再说。”
只莹阳想得虽然周道,然而贺烨这场酒却醉得狠了,虽未着凉,人却昏睡到傍晚都不曾清醒,最终江迂仍旧难免遣人回宫通禀,免得天子见贺烨彻夜不归,以为在外头出了什么意外,兴师动众折腾得满城不安。
于是乎,江东伯这回倒了大霉,天子震怒,责他不该鼓动晋王饮酒,将人连夜喊去紫宸殿训斥不说,江东伯好不容易得手的职官也被免夺。
若非太后劝解,天子甚至有一怒之下将其夺爵之心。
于是这晚上,上清观也彻夜不宁,太医署十好几医官一拥而至不说,连太常寺卿都被惊动,亲自来上清观坐镇。
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莹阳真人病情加剧呢,次日竟然争相遣人探望,就连韦太夫人听说后也忐忑不安,第二日亲自拜访。
这下子,莹阳真人只好“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