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烟香浮,娆娆出鸭嘴;红烛光暖,摇摇照展轴。
并未入夜,不过申初,室内却已昏晦,任是窗上糊着韧可御风透可浸光的白桑纸,但是因为那本自黯淡的天光,终究又多了一层阻隔,这让午憩才醒的人便生一觉已到傍晚的错觉。
莹阳真人秀发不及簪挽,斜靠凭几,神思虽已在十一娘与沉钩闲话逗趣下彻底清醒,只因着金鸭香炉里仍余的缕缕安神香,恬郁的味息仍然使得腰骨慵懒,屋外时时卷过的风声里夹带着冷雨落瓦的轻响,越发让人不愿出去。
从第一场雪早早落下,整个十月,似乎风雪过后都紧接着连绵不断的冷雨,就没有放晴的时候。
即便困于室内让人多少难免烦郁,可外面霜雨湿冷无疑更加讨厌。
这时屋子里已经点了灯烛,沉钩尚且手持一盏,照在十一娘缓缓展开的一幅画卷上。
画的是芙蓉锦鸡,线条着色构图神骨都到无可挑剔地步。
“今岁年考,优佳。”莹阳微微笑道:“伊伊,为师今后也没什么需要教导传授了。”
学生尚还不到十岁,在画之一技上的造诣便能青出于蓝,莹阳虽觉欣喜惜珍,可语气听来却不无怅惘:“你师姐渥丹在这年岁,尚远远不及你之技法,尤其是在工笔上。”说到这里,莹阳微微一顿:“便连写意,你虽与渥丹当年笔法有相近之处,然也更加精益。”
两人师出同门,就算笔法类近也并非奇异之事,更何况十一娘在“习练”之初一直是临摩蒹葭伊的旧作,不过她仍然在暗下用功,四载以来,练就得比当年更加精益的技法,尤其是在前世相较次拙的工笔画上,已经看不出多少仿摹痕迹。
十一娘知道莹阳的脾性,听不得口头上的故作谦虚,干脆也没说那些尚有不足的套话,只十分肃正地揖礼拜谢:“学生能有今日成绩,多得真人教导督促。
”
“你之天赋本就异于寻常,难得则是并不自满自骄,这四年来精益求精刻苦练笔,才能在小小年岁就得此纯熟画技,太后前些时候下了懿旨,让我师生二人各画一长卷供上典藏,我那幅牡丹工笔已经画成,你再准备一幅写意罢。”莹阳若有所思:“虽则你更加偏爱工笔,我始终认为于写意一门或许更有天赋,今后再多些品鉴天然之积累,揣摩意境,今后成就,必远远超过为师与你师姐。”
十一娘并不愿多提“师姐”引得真人伤感,更何况她今日还有别的企图,是以只是称诺,又缠磨着要看莹阳真人准备供上的牡丹图,到底得偿所愿,六尺长卷上,墨紫姚黄各色牡丹艳丽雍容,但十一娘却深知莹阳真人虽然因一人之故多年不画写意,只愿用工笔示人,以致于世人大多以为莹阳精于工笔而不擅写意,事实上,真人之写意山水才当得千金之值,真人画工笔,虽然不能说没有用心,但笔下却无情意。
有的人已经不在世上,死心多年,情意也被深深禁锢,如此,才能不再自伤。
但十一娘眼看这幅缤纷华丽的长卷,这时却只想长长叹息。
不过她当然还是忍住了,待婢女们收起画卷,这才对莹阳说道:“真人,早些日子前,家中祖母就对学生提起过,太后有意让学生入宫,为同安公主伴读……只怕来年,学生没有太多时间侍奉真人左右……”
十一娘眼看真人忽然收敛笑容,下意识坐正了身子不再斜倚,越发心虚起来,说到后来声若蚊吟,连自己都有些听不清了。
她原本以为真人会立即反对,然而等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十一娘脊梁已经生出一层热汗来,莹阳才问道:“你既然对我开了口,应是已经有了决意……想要入宫?”
虽然没有直言反对,可沉重的语气显然泄露了真人的担忧,但十一娘的确决心早定,所以她暗暗咬牙,顶着压力承认:“祖母虽与太后一家姐妹,然则太后一直对柳府不无戒防,之所以还只是戒防,无非柳家还有助益利用之处,祖母当然不愿在这些微小事上违抗太后,为家族平安埋下隐患。
”
关于柳家欲为裴郑昭雪的打算,十一娘并没隐瞒真人,这当然是出于全心信任,是以如今才能用此作为借口,说服真人首肯,她正要用盘算已久的言辞安慰真人放心,还没开口,却被莹阳打断了。
“伊伊,关于你师姐之事,为师不知你了解多少,为师只想告诉你,当年因为一念之差没能阻止渥丹入宫,导致她芳华之龄魂断深宫,为师如今仍然悔愧不已。”莹阳闭目,用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好一歇才又说道:“你不了解太后,便如我当初,对她也不了解,没有提醒渥丹防范韦氏。”
十一娘险些忍不住劝说出口——当年自己即便没有入宫,只要祖父反对太后干政,裴郑之祸就不能免除,而祖父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负先帝之托,坐视天子成为后宫傀儡,裴郑族灭,她的命运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不是真人的错,当年那样情势,真人救不了她,贸然行动不过也只是牵连自身。
“我不愿你再重蹈渥丹覆辄,但也明白,你有必须肩负之责甘冒之险。”莹阳却紧跟着说道:“千万小心太后,不能有一点大意,不要被她表面仁慈欺骗,更不要让太后看穿你心有戒防,伊伊,你要有所准备,你之对手阴狠毒辣绝非普通,韦太后从不会轻信任何人,于她而言,棋子是用是废,全看棋子有无作用而已,伊伊,你一旦选择这条道路,就不能回头,将来步步艰险,生死也许只会系于太后一念之间。”
莹阳紧紧握住学生的手:“一旦自甘成为太后操控棋子,很多事情再也没有选择,家族帮不了你,我这老师也只有坐视旁观,你不要奢想自由,因为今后,只能身不由己,也许平安喜乐四字,对你而言,连期望一下都会成为危险,甚至于有朝一日,太后再也不能成为威胁,你也早被困于争权夺势之局,不能脱身,只有到死后撒手,才是解脱。”
十一娘惊怔,当然不是因为莹阳真人提醒这番话她没有心里准备,而是因为真人的态度。
仿佛,到底还是洞察了一些事,早已想到有些事情不能避免。
“如果你决定了,就不要动摇,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是你牵绊与顾念。”莹阳轻轻一叹:“保护好自己,伊伊,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再苦再累都不要松懈。”
十一娘深深拜倒,语气到底忍不住些微哽咽:“真人放心,学生会平安无事。”
再多的话,也是徒劳无用了。
回到自己居处,十一娘却见贺湛已在院中等候。
“如何,姑母答允了?”眼见十一娘沉肃的神色,贺湛这话问得实在有些迟疑。
“阿姑应是察觉到了什么。”
贺湛缄默,良久才是一叹:“当年你决意再拜阿姑为师,就该想到会被看出端倪。”
“为了能顺利入宫,我的确利用了阿姑,可倘若不拜阿姑为师,我为扬名展示画艺,更会引太后生疑,只要阿姑观我画作,也会看出端倪。”十一娘也是一叹。
脑门上却挨了贺湛弯指一敲:“一定要将自己说得这般功利?你接近姑母,明明也是为了逗趣开释,姑母有你陪伴身边,多少不再如从前消沉……姑母就算看出端倪,还不至于确定你身份,应当只以为你是帝星从者。”
“但愿如咱们期望,晋王便是所谓帝星,不是又一个阿斗。”十一娘眉心微蹙:“阿姑身为宗室女,又始终不忘先帝兄妹情谊,对付太后尚且不会让阿姑两难,倘若万一……咱们为了大局逼于无奈只好扶佐外姓夺位,阿姑到时如何自处?”
贺湛颔首:“因而,师公也叮嘱我不要告诉姑母你之身份。”
“对了,那本金匮遗书你能参透多少?”听贺湛提起凌虚师公,十一娘便想到三年之前师公来上清观交予真人那本道术秘书。
贺湛却将手一摊:“书上文字我个个认识,就是不知那些文字背后意义,看来我绝非有缘人,莫若将这秘书交予宁致与陆离,看他二人能否参透罢。”
说完,贺湛摸着下巴微笑提醒:“十一娘莫要忘记,明日余味轩可有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