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朝臣京官而言,年年元正日就算正在七日假期,但因为元日大朝会之故,比往常都要繁忙小心,便是外命妇们,也不得不起个大早穿戴礼服前往禁宫,顶着寒风在宫门外列队恭候上好几时辰,待得太后升座后,依照品阶高低入内参拜,往往得折腾上半昼,直到午后回府才能填腹镇饥——元正日朝食之于她们而言是不能用的,以免参拜时因为人有三急而失仪,这可是大不敬。
除了宗室王妃郡主县主之外,只有极个别能得皇室恩点,比如韦太夫人与韦夫人姐妹,就是太后专程嘱令肩與抬入银台门,暂候于偏殿,不需与其余命妇一般站候宫门。
不过今日太后有旨,太夫人姐妹虽相继宗室之后参拜,仍然没有得允归府,太后留了午膳。
而今日特令诏见的闺秀们除了柳氏九娘姐妹之外,果然有谢翡与谢莹在场。
在这样的场合,纵然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太夫人姐妹与四位小娘子,宫人都站在七、八步外候命,不过当然不能好比在家时一般自由自在,十一娘与九娘跽坐在太夫人身边,眼观鼻鼻观心,活像两樽雕像一般。
谢翡却没那么拘谨,悄悄打量着四周陈设,十分好奇又隐隐兴奋模样。
谢莹却一直蹙着眉头,这孩子仍如幼年,还是忧心戚戚年少多愁的性情。
韦夫人却一点拘谨不见,甚至不在意周围耳目,大剌剌对太夫人抱怨道:“不知太后又有什么盘算,大冷天,巴巴让咱们把孩子们带来。”
太夫人睨了一眼妹妹,轻咳一声:“应是为同安公主择选伴读一事罢。”
“我家莹儿可不由得她挑挑拣拣,当谁乐意为这伴读?”韦夫人冷哼一声。
谢翡听说这话,却下意识地挺了挺腰,不过谢莹仍是一副不为所动模样,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愁眉苦脸几乎就要泫然而泣一般。
谢饶平虽被贬迁,可因为太后对谢府恩宠依然没有减薄,年节赏赐十分丰厚,谢家众人个个仍以显望自居,谢翡比十一娘只长着一岁,谢莹却比十一娘小着半岁,但随同长辈出入邀宴的机会却都超过了十一娘,故而京都闺秀们对谢氏姐妹都有知闻,十一娘做为表姐妹,四年间也不乏与两个交道的时候。
谢翡已经养成眼高过顶,也就是对柳七娘与柳九娘还算“平易”,因十一娘是庶出,她一贯不搭不理,更别提对外姓闺秀,动辄冷嘲热讽或者颐指气使,显示自己非同一般贵女的尊荣。
再说谢莹,对任何人都是爱搭不理,沉默寡言不主动挑衅,只不过稍有不顺心就会哀哀哭泣,在韦夫人眼中却成了孙女嬴弱受欺,为此不少次出头训诫旁人,也真是宠纵无度。
十一娘对谢氏众人不可能存在任何情谊,即便太夫人与韦夫人是同胞姐妹,但对韦夫人亲孙女谢莹,十一娘是一贯敬而远之,纵然不至于因谢饶平之故迁怒这小丫头,也没什么交好的意愿就是了。
而据十一娘这时揣测,太后今日只令柳谢两家闺秀入宫,或许不是专为同安伴读一事,应是有其余盘算,她不关心谢氏姐妹何去何从,至于自己,因为师从莹阳真人,伴读之一的资格已然确定,不需要再耗力气争取,只希望九娘能置之事外,不要引起太后关注用作棋子。
“均宜授职一事仍未确定?”韦夫人忽然问起这话,实在让太夫人这当姐姐的无可奈何,扫了一眼不远不近侍立的宫人,淡淡说道:“这事不急,均宜离京四年,正好趁这段闲睱与亲戚故交叙旧。”
韦夫人却仍然言出无忌:“是被连累罢了,他姨丈是咎由自取活该被人过河拆桥,我是巴不得他被罢官去职终生受冷,只可惜了均宜这孩子。”
太夫人越发无奈了,妹子也是为人祖母之人,却当着晚辈面前抱怨起自家丈夫,行事还如当初一般无所顾忌,让人提醒敲打都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好,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不搭腔便罢。
十一娘却在默默期待,不知韦夫人与太后这对“情敌”面见,又会碰撞出什么火花,这场合她还从未曾见识过。
就这么等候了足有两个时辰,总算来了个宦官,尖着嗓子将众人请往含象殿觐见。
太后已经换下那身繁重的朝服冠戴,但因为稍候要与宗室命妇们共宴,仍旧穿着细钗襢衣,这时没在正殿诏见,十分平易地将人请去暖阁里,慈眉善目地看着四个孩子跽跪一排肃拜,赐坐称赏,先是带着笑意与太夫人姐妹两寒喧一番,便先提起伴读一事:“虽说来都是伴读,但其中四位更需稳重有才者,负责教导督促,伊伊虽然年小,气度才智都无可挑剔,甚合我意,就不知伊伊自己可愿意?”
话说到这样程度,也就是不容拒绝了,十一娘自然只有遵令:“太后器重,儿不敢辞。”
一边谢翡只觉心跳如擂,放在膝上的手掌都忍不住捏成拳头,倘若不是拘于母亲一再叮嘱的礼数,恨不能热切迎视表达自己也乐于授任的心情。
太后却没有先关注她,只问九娘往常学些什么。
“虽与族中姐妹一处诵习经史,然则儿素来不喜枯躁无趣,也只是将《孝经》《论语》等熟背而已,琴棋书画也都只是略通,相较棋弈略优,而书画居末。”九娘这显然是太过谦虚了,她虽并不擅长书画,然则对经史书籍还是不限如此浅显的。
太夫人这时说道:“九娘一贯跳脱,最受不住拘束,怕是不能担当重任。”
太后挑眉:“同安倒也需要玩伴,全是稳重老成也不妥,四妹先别急着替九娘推脱,还是让九娘自己说说她愿不愿意。”
十一娘暗暗睨了一眼九娘,竟略有些紧张起来。
九娘转脸看向祖母,似乎为难失措,好一歇才答话:“太后恕罪,儿愚顽无教,惧怕宫规拘管,只担心……担心……”
太后眉头轻蹙,她看出来了,柳氏九娘是为祖母之命是从,要想彻底收服不易不说,看上去也不是那么伶俐,罢,她这四妹既一心护庇嫡亲孙女,强扭的瓜也不甜,莫若成全,倒是十一娘,毕竟只是个庶出,又年少老成,未必不知在祖母心头地位始终不如嫡姐,恩服起来也容易。
“既然如此,姨祖母也不强求。”太后笑得分外慈祥,却没问谢氏姐妹才艺,直接说道:“早先我已同翡儿祖母与母亲提过,让她入宫陪着同安一处进学。”
谢翡是谢饶平侄孙女,韦夫人并非她祖母,对于谢翡是否入宫韦夫人并不在意,闻言也只是挑一挑眉而已。
哪知太后紧跟说道:“我听说莹儿年龄虽小,却甚有诗赋天份,埋没可惜,也让她入宫跟同安一块听学,由我督促教导,六妹应不至放心不下罢。”
“三姐,我只有莹儿一个嫡亲孙女,当然放心不下她离我膝下。”韦夫人果然没有照顾太后颜面,梗着脖子就顶撞回去:“莹儿也不愿入宫,三姐莫要强求为上。”
十一娘忍不住睨了一眼谢莹,却见这位已经开始淌眼抹泪,几乎在韦夫人话音刚落时就哽咽说道:“我不愿入宫。”
“我可不是在与六妹商议!”太后冷哼道:“谢氏好几个闺秀,要么自大狂傲、要么懦弱娇矝,六妹身为长辈,又是出身大族,却未尽教导之责,看看莹儿,被你宠纵成什么模样,元正日,又是入宫觐见,竟然悲泣落泪,若再不用心纠正,岂不是败坏家风?”
韦夫人气急:“那也是我谢家之事,不劳太后挂心,太后可不是谢家妇!”
“住嘴!”见韦夫人这般口不择言,太夫人又气又急,先于太后喝斥出声,替她求情道:“三姐,六妹气性一贯如此,着急起来就口不择言,还望三姐宽恕。”
“四姐,三姐一贯什么心肠你不知道,她这是……”
“你给我住嘴!”太夫人重重拉了一把韦夫人。
太后轻轻一笑:“四妹也不需这般焦急,姐妹一场,些微小事我何至于怪罪,不过六妹这般任性,其中道理,我需得好好与你掰扯了。”说完,太后却嘱咐宫人:“将莹儿先带下去好好安抚,哭哭啼啼不像样,落旁人跟里,不免议论失仪不敬之罪!”
这话彻底将韦夫人震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谢莹被人带了出阁。
十一娘却留意见谢莹瞪视着太后满是愤怒的目光,将面孔一低,唇角轻笑。
太后如此器重谢饶平的嫡亲孙女,非要收为己用,可依她看来,谢莹却并不领情,将来怕是有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