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贺湛率先表达了势必逼酒的意图,然而有十一娘这个“席纠”在坐,就不可能让贺湛得逞陆离吃亏,不过邵广因为这回如愿取中解试等第,眼看有望金榜题名,一扫多年不第的沮丧,频频举杯畅饮,又有看上去老气横秋的尹绅实际却颇好杯中物,今日也是敞开心情与好友觥筹交错,饮至尽兴,与邵广以诗文应答,字字珠玑妙语不绝,让王七郎也忍不住加入其中,席上便更是热情洋溢,笑谈不断。
而虽然一行六人这番饮谈下来消耗足有近两个时辰,酒肆里却再无其余食客,果然比往那些要闹里坊清静得多——纵然是专坐雅室,论来也不应喧扰,然而如今正是各大文会集宴高峰,凭长安五子这时的关注度,只要出现,就免不得会有士人主动访见,必受打扰,怎得此处自在无忌?
贺湛一贯不善诗赋,因而频频吃亏,倒被王七三人狠灌了几轮酒,虽说店家自酿米酒并不辛烈,饮得过于疾猛却还是让人有些吃不消,贺湛连忙祸水东引,狡猾地中断了诗词应合的节目,揪着尹绅的隐私不放,硬要逼着他交待因何缘故畏惧女子。
十一娘原本以为尹绅必然尴尬,哪知这位却大大方方回应:“贺兄这话可不对,在下何曾畏惧女子?只是一贯家教拘束,除将来妻室外,不可与女子过于亲近,再说君子应洁身自好,万万不能拈花惹草。”
竟然还有这样的家教?莫说贺湛大呼奇异,便连一贯被谑称为“冰清玉洁”的王七也觉怀疑,只因他固然洁身自好,然而却是出于本性如此,家规却从未有过这一条禁令。
原来尹绅所称这条家教,却是尹母拟定,不仅用来约束儿子,甚至尹父也在“受教”范围中。
“可惜我没有妹妹待嫁闺阁。”听得缘由后,连邵广都大觉惋惜。
实在好妒的妇人虽然也不少见,然而却少见如此惧内的男子,非但不敢反驳甚至引为家教,而多数妇人虽然自己不愿夫君纳妾,换成儿子便又区别对待了,如尹母一般自幼教导儿子“洁身自好”以致于尹绅因为耳濡目染习以为常的确少见。
就连王七郎都动了心!
他是自动自觉不愿纳妾的,然而因为此事却没少招致母亲袁氏挑剔妻子柳蓁,王七切身体会对于女子而言一个通情达理的婆母何等重要,他这时想到了自己仍旧待嫁闺阁的妹子十五娘,看向尹绅的目光就变得炯炯有神了。
“绅弟这条家教若是传扬开来,提亲者非踏破贵府门槛不可,尤其是绅弟明春金榜题名,必定引至意动者纷沓,愚兄有一小妹,族中行十五,尚且待嫁闺阁……”
十一娘险些没因王七这番话呛酒——王十五娘可是早对贺湛倾心,虽然被拒,却依然怀有期待,王七郎这个兄长却乱点鸳鸯谱,要是尹绅真因为与王七交好就一口答允,转头十五娘却不愿,非得闹生尴尬不可。
于是她立即用警告的眼神刺向一旁正兴致盎然袖手旁观的贺湛:若只顾看热闹,可小心我将你与十五娘之事当场说破。
贺湛这才一把拉起王七:“酒足饭饱,咱们当往濯缨观一游才是,观中后山有竹苑,可供登高瞻景,你们几个皆是诗才出众,得了佳句,写来也可与店家当作招揽。”见王七似乎仍然对“嫁妹”一事念念不忘,贺湛只好压低了声音劝说:“十五娘为显望嫡支,令堂可未必愿意与尹家联姻,固然你有这心愿,还当先与家中长辈商议才可,这时提来岂不草率?”
这时男女姻缘,虽然也不乏因为父兄与人相谈甚欢便口头约定,然而显望嫡女的嫁娶却鲜少如此轻率,更何况王十五娘父母俱全,婚事还轮不到王七郎这个兄长拍板,今日王七一来是因为酒兴,二来的确觉得尹绅条件难得,才忍不住提出,这时被贺湛提醒,想起自家母亲一贯功利,才醒悟过来自己的轻率,就此打住。
贺湛劝阻了王七,眼见因他这一提议而生游兴的邵广与尹绅相继响应,却转过半打身子一手摁住了陆离,偏冲十一娘挤眼:“登高赏冬之事,确是不适合老弱病小,陆离与十一娘还是留在此处等待才好。
”
被归结为“老弱病小”的两位眼睁睁看着贺湛得意洋洋离开,陆离自然是摇头微笑,十一娘却暗诽自己上回已经坦诚布公,十四郎却仍旧不改打趣促狭,不由低沉埋怨两声,便听陆离说道:“当年五妹入宫之后,我与十一郎仍旧时常来此饮谈,有回十一郎谈及抱负,立志科举仕途,便是在此处,与我约定,若他能夺状头,我就应他一事。”
“何事?”十一娘接口问道。
陆离微垂眼睑,虽然明知此时身体不宜饮酒,却仍忍不住仰首一盏:“十一郎之性情你明白,一贯上进,他之抱负便是期望用一身所学报效君国,故而不愿见我闲散下去,他当日与我以酒为定,称他若能夺得状头,我便也答应科举入仕。”
想到自己那个心怀壮志又颇有些任性意气的小弟,十一娘倒也相信他的确做得出为难陆离违背意愿的事,忍不住轻叹道:“十一郎并不知陆哥之愿,是远离权势倾轧,而用心于研学著书。”
“我一贯拗不过十一郎,当日亲口答应了他。”陆离想起旧友,那个曾经傲气飞扬的少年,倘若不是因为那场天降横祸,这时应当已经金榜题名,开始施展志意与抱负,不由也是长叹:“如今我能得解元,省试自然顺遂,故而今日来此重游,也算告慰十一郎。”
“陆哥,这才只是开始。”十一娘很快摁捺住心头的百感交集,深深吸一口气:“接下来,咱们要继续造势,让韦海池清正科场之仁德广受士人称颂,以她一贯虚荣,沾沾自喜势成必然,而我也会抓紧时机谏言……”
当听十一娘飞快说出那番打算,陆离微微蹙眉:“你如此焦急促成我等释褐授官,可是感觉到将有剧变?”
“一来时机难得,韦海池如今重新掌政,正期人心所向,若不借用此回造势,固然十四郎与王七郎释褐不需三载之后,然而陆哥因为冯薛一案却难保不受波及,还有邵、尹两位郎君也势必不会这么轻易得以授职,尹二郎尚好,邵九郎可已经成为毛维伯侄眼中钉,我是担心拖延时间太长,毛趋打压之行便防不胜防。
”十一娘说完这层情由,神色更是凝肃:“再者,不管贺衍能否康复,最多一载,其绝嗣之秘便保不住被太后察知,储位争夺即会拉开序幕,到那时候太后只怕顾不上分心闲杂了,因而就在这一年之间,至少十四郎、陆哥与王七郎,要力求在仕途站稳脚跟,最好能争取韦海池器重,才可能在储位争夺一事上助益晋王。”
这话说来容易,但实施起来却是艰阻重重,依大周惯例,即便进士及第,一般情况下也会守职三年才得释褐,如王七与陆离一般显望子弟固然会有优势,可就算立即授官,较书郎一类职位也算美职了,然而此类官职虽说是良好的仕途基础,实际上却不算关要之职,接触不到朝堂政要,更不说争取太后器重,怕是连含象殿都没有资格涉足。
因而十一娘实在不希望陆离与王七郎如众人艳羡般任职较书郎,只负责抄经录史,那么进士们还有一条出路,便即出任县尉,但正常情况下也需一任期满才得转迁,这就得耗时三至四年,才有望调任京畿。
一年之内不仅要谋取释褐授官,甚至还要争取太后器重而立足朝堂中枢,这怎么看也是痴心妄想。
“只能利用韦元平!”陆离在沉吟片刻后,却并没有认为事不可为,而是积极地盘算计策。
“好在十四郎这些年已经奠定基础,而随着谢饶平回朝,韦海池一双左膀右臂只怕不会同心协力了,当然,这是在晋王这个对手没有粉墨登场之前。”十一娘伸出一根手指:“所以,我们只有一年时间。”
正商议着计划,两人却忽闻一声询问:“店家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