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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下诏处死、废号夺封,不仅会牵连家族蒙污,更加会让万众皆知罪妇已被皇室“扫地出门”,下场无非乱葬坟场、体面尽失。故而大周建国以来,即便妃嫔身犯死罪,被明正典刑者却不多见,尤其是世望勋贵出身的妃嫔,皇室总会给其家族留份体面,多数是暗中赐死,以病故了结,淑妃生父虽然只是授了个闲职,并不算朝廷重臣,可谢饶平这时却是官拜国相,虽然淑妃就算被明正典刑,触犯御令之罪也牵连不上娘家叔父,可一旦如此,皇室俨然对公众给出了暗示,便是完全没有顾及谢相体面。
这代表什么?
代表着太后已然对谢氏一族十分不满,那些趋利避害之人还不立即与谢家划清界限?
猢狲一散,即使大树未倒,估计也离枯萎不远了。
淑妃毕竟还是世族女儿,这么浅显的政治道理她还能想明白,若换作受死者是元贤妃,十一娘当然就不至于主动请命了,就算被动前来赐死,也一定会带上几个孔武有力的宦官,若如眼前般只带着阿禄,那杯鸩酒还指不定被灌进谁的嘴里呢。
“请淑妃更衣上妆,若有何话交待十一转达家人,必不辱命。”
眼见着淑妃沮丧坐地,不顾当着自己一个小丫头的面而泪如雨下,十一娘起身再揖。
她没有留在这间寝卧,转身出去了。
虽已入冬,可因为久晴未雨,这一夜依然是月朗星密,十一娘仰望星空,心底也是一片凄楚,不为淑妃末日,而是为了她无辜丧命的血缘至亲们。
“大父,阿母,亲长们曾经教导渥丹,为人当以信义为重,严律己而宽待人,切不可诡算陷害,渥丹如今……却逐渐成为了自己曾经鄙恶之人……谢氏虽然该死,可儿这回的确是利用阴谋诡算,并是借他人之手,实在难称光明磊落……儿不求亲长宽谅,只望早日达成所愿,自会向亲长坟前拜叩忏悔,但愿泉下相见,再聆亲长教诲。
”
心里暗说这番话,当闻“吱呀”门响,回头瞧见阿禄冲自己颔首示意,十一娘不由轻声一句:“最终,儿还是会让淑妃明白,她是死于谁之算计。”
再入寝卧时,十一娘交待阿禄:“阿监留在外头罢,鸩酒由我去赐。”
“十一娘,要万一……淑妃心怀不甘……”
“她不会……都是生于世族,相信淑妃也如我一般,能够理解太后苦心。”十一娘丢下这一句,入室,闭门。
阿禄不由啧舌:出身世族的女儿果然与众不同,难怪十一娘今日主动请旨,太后听闻她只需一位宫人随行时不惊反笑,似乎料定十一娘会不辱使命,能够只靠唇舌就劝服淑妃束手伏罪一般,就不知伯父如此看重十一娘,而十一娘又显然被太后恩服……伯父当真以为能够争取十一娘为晋王所用?!
难,相当艰难。
单纯的宫女在外不无杞人忧天的愁虑着。
而十一娘这时却已然斟酒一盏,递予衣装整齐光彩照人的淑妃。
“转告太后,也转告我阿耶阿娘,翡儿脾性比我更加急躁,不宜入宫,我不想让她也蹈我覆辄……伊伊,你这回的确是被我陷害,可翡儿也是因为受人挑唆,元氏自己已经承认,她绝非好人,你不要信她。”
说完这句话后,淑妃将那鸩酒一饮而尽。
十一娘将她扶至榻上,眼看她毒发,七窍流血,痛苦不堪。
“谢氏,你放心,我不会让元氏得意。”
淑妃意识尚未模糊,反而因为腹中剧痛而更加清醒,这时不由惊异地看向一直守在榻畔的女孩。
还是那稚气的眉目,可为什么微笑着,那张脸却仿如旧识?
“你……”
“谢氏你之所以明知会触圣上逆鳞,依然如此行为,当是有恃无恐……为何?你也知道太后能有今日,谢氏一族,不,准确说来是你叔父谢饶平功不可没罢?”
淑妃瞪圆双目,直盯着面前的女孩,那样的笑容,那样熟悉的洞悉一切却不屑一顾的笑容,只会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她想要惊呼,却已经无法出声,纵然竭尽全力,也只能紧紧抓住女孩的手。
十一娘没有避开淑妃这紧紧也是最后一握,反而倾身向前,语气更加低沉几分:“是我,谢如絮,我也没想到你我还会再见于人世,你想伤我容颜,却不料我反戈一击,我哪能不知元氏也是凶手之一?你瞑目罢,你我不会放过,更何况元氏一族?我若猜得不错……引荐姚潜者应是元得志?说不定陷害裴郑二族谋逆之计原为他主献!我这回正是利用他,才让你成为弃子……谢如絮,我不想让你死得不明不白,其实你之所以如此下场,全拜韦海池所赐,就连元氏,也是被她利用而已,你说可笑不?韦海池如此楚心积虑,甚至于导致你不得不死,目的却是要恩服我为她所用。”
感觉到手上的力量渐渐在放松,眼看着淑妃的目光越来越涣散,十一娘反握住了她的手:“但愿来世,你能与贺衍双宿双飞,我再不愿出现在你二人生命当中,就此别过,轮回不见,谢如絮,你是被我计杀,可是我并无愧疚,因为,虽然你不曾参与杀我族人,然而你必定是知情人之一,而你之叔父,他是刽子手!”
眼看着“故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十一娘替她阖上双目。
“你是第一个,但你只是开始。”
——
“真没想到,事情居然如你猜测一般发展,五姐,乃真神人!”
说这话的是贺湛,可与他一齐高高举揖的还有一个柳彦,这时十一娘已经顺利交接她“久病”之后的第一回轮值,回到月余不曾涉足的上清观了。
“不过十一姐……”
柳彦这话刚刚才说出来,就引得贺湛毫不留情的嘲笑,并兼重重一个弯指敲打:“三郎你岂不可笑,要么便称十一妹,要么便喊五姐,十一姐又是个什么称谓?”
眼看着柳彦因为挨了一记爆粟摸着脑袋满脸委屈的模样,十一娘不由也板起了脸:“三郎,你也是为人之父了,明明说错话,又撒哪门子娇?我知道你一贯心直口快,极易失口,故一直强调称我十一妹便可,不想直到今日居然还有口误,眼下家中男儿,你为嫡长,肩负何其重大,快给我收起这副委屈模样,真嫌不够丢脸。”
柳彦:……
好半响才反驳:“看看你这架势,十一妹我喊得出么?再说我何曾当旁人面前口误过,今日确是受了十四哥影响,我挨了打,还不让我委屈了?纵然我已为人父,可哪条律令规定已为人父就不能在兄姐面前撒娇?”
这话一出,惊觉自己居然承认撒娇,又眼看一双兄姐笑得没有正形,柳彦再次摸了摸脑袋,好容易才找回一点身为人父的威严气势,重重哼了一声:“就知道逗我!”
十一娘好容易直起腰身,又被这句弄得捧腹大笑,一巴掌撑在贺湛膝盖上,另一只巴掌握了个半拳,唯食指点点:“三郎,你可还记得有何话问我?”
三郎呆怔,贺湛险些没与十一娘勾肩搭背笑作一团,总算是看到数十步开外一个仆役经过才警醒过来,干咳一声,正襟危坐,顺便将十一娘的的“爪子”从膝盖上拿开:“彦儿刚说不过十一姐……之后呢?”
“彦儿”的称谓好教三郎一阵恶寒,想要抗议,却在贺湛示意下也看到了老远之外晃过的仆役,心里没好气,表面上却也正经了起来,又是重重一哼,却静默了许久,才无可奈何地笑道:“我真忘了欲问什么。”
十一娘原本瞧着两人相继“正经”,也知道这处幽僻地方偶尔有人经过,原本已经打算严肃正常起来,听见这话肠子里又是好一阵抽搐,好容易才止住,斯斯文文道出一句:“不急,慢慢想。”
于是柳彦干脆趴在了自己的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