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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郡王是从骊山别苑直接被禁中来使诏入大明宫,可一路上当然也目睹了京都禁严的紧张情势,心里固然已经有所预料,可亲耳听闻太后用极其悲痛的口吻宣告天子危重时,仍然有些不敢置信,当今天子虽然一直不怎么强健,甚至因为长年郁怀纵酒伤身而困于病痛,到底还未至而立,再者前些时候太后设宴,郡王妃入宫还亲耳听闻有莒世南以异术开导,天子郁怀得慰后龙体大有起色,又怎会忽然之间就至危重不治?
南阳王虽明知韦太后野心勃勃,然而因为其为天子生母之故,并不怀疑韦太后会加害天子,因此他虽然心藏忧疑,却并未如其余宗室一般交头接耳妄自揣测,尤其还注意到汝阳王贺淇异于寻常的沉着,仿佛一点不为天子危重的噩耗震惊,却当今日终于获诏进入紫宸殿候见时,由于候见的时间过于漫长,开始鼓动那几个与他同属一支与素有来往的宗室,纷纷质疑天子既然已经传诏,缘何将诸宗室拘于东配殿,于是在贺淇的挑拨下,宗室们更加惶惶难安疑窦重重,终于当目睹禁内大火冲天后,有那心浮气躁者几欲强闯入见,并大声质疑韦太后心怀不轨。
南阳郡王做为宗正卿,在场宗室中辈份最高年纪最长者,虽然仍旧不动如山,心却一点点往下沉去,他看向殿外浓厚阴郁的夜色,已经斑白的发鬓逐渐被汗意浸湿。
他的父亲齐王恪为英宗同胞手足,然英宗之父建宗帝一朝因嫡子病弱,导致储位一直悬而未决,后建宗嫡子干脆病逝了,七、八个成年皇子各有勋贵追随,储位争夺一度十分剧烈,建宗又是因为急病崩逝,弥留时才诏诸皇子入见宣告遗诏,当时情势之险急可想而知。
南阳王贺铎当时还小,可纵然才五岁稚龄的他在事隔数十载之后,仍然记得父兄被诏入禁宫数日没有音讯时母亲的焦急难安,当寒夜里终于有钟声撞破沉寂,他永远无法忘记母亲将他半搂着跪在地上,痛哭着告知“龙驭宾天”时浑身颤抖惊恐万状的情形,更无法忘记浑身染血的父亲被亲卫们抬回家中时的惨状,阿兄扶起母亲,告知是世父继位,父亲是在政变时为保世父而重伤,那日兄长苍白又沉静的神色,这时仍如历历在目。
英宗有惊无险继承大统,齐王府一度风光无二,甚至于英宗帝当年不惜打破亲王不赴封国的旧例,意欲让齐王赴封治理封地,不过父亲屡屡婉辞,以不舍亲情为由,坚持留在京都继续做一个有名无权的亲王,英宗对这位甚知进退的兄弟十分亲厚。
可是后来呢?
后来父亲因为重伤引发的恶疾英年早逝,英宗甚至再一次破例让本应减等袭嗣王位的兄长袭亲王之爵,可再后来就发生了吴王谋逆案,兄长不过与吴王子素有交谊便被牵连,夺爵赐死!
那一年贺铎也才仅仅只有十一岁,一度与母亲被圈禁关押,几乎是一夕之间,便从荣华富贵沦为阶下之囚,好在英宗在赐死兄长后很快又心生悔意,不但赦免了他们母子两人,并且封他为南阳郡王,诏入宫廷,与众皇子一同接受皇室教习。
南阳王还记得英宗太子贺铭,心怀仁慈孝敬恭瑾,王皇后也是十分和蔼可亲,尤其是对他这个父亲早逝兄长枉死的齐王遗孤别外怜惜,当年的皇子钰更是被王皇后当为亲子一般抚养膝下,可是后来呢?
皇子钰生母李婕妤因荐族妹入宫而再获宠幸,竟从婕妤之位一跃而成贵妃,野心渐长,终于挑唆英宗对王皇后渐生不满,后来废后废太子,皇子钰终于得储,便是后来的肃宗。
肃宗继位后,丝毫不念废太子铭曾经的手足之情,先是以心怀怨谤之名将其贬为庶人,后来又干脆赐死,南阳王因为不忍,劝谏肃宗莫要将贺铭一支斩尽杀绝,肃宗虽然因为与南阳王自幼交厚而听从纳谏,宽饶了贺铭幼子,却将其长子、次子毫不留情赐死,并就此对南阳王心生芥蒂,逐渐生疏。
直到肃宗重病时,突然又良心发现,诏见南阳王抱头痛哭一场,临终前任命他为宗正卿,并将独子也就是后来的德宗托付予贺铎。
可贺铎经历过太多为了权势之争手足相残同室操戈的惨痛事件,十分清醒对于皇室而言亲情是何等不足重轻,他也不愿意追逐权势,虽有肃宗遗令,可从未染指政事,是以不仅德宗对他这叔父敬重有加,就连颇为狠辣的卢太后当年也不曾戒防于他,南阳王更加防备自家子孙念栈权势,因而其子孙竟然都被教养成安于享乐的“纨绔”,唯有对女儿十分娇惯,也不管莹阳真人比男子更加用心于才学。
而德宗这位君主偏巧也不怎么注重政事,对南阳王一支只喜享乐的宗亲十分亲近,还曾经惋惜过叔父之子侄过于贪图享乐,虽然与他很是谈得来,却不好直接给予高官,故而对莹阳真人这个堂妹就十分爱惜。
德宗崩前,也十分担心韦氏的狠辣,故将贺烨托付给南阳王。
南阳王虽无心权势,然而因为生来重情,一贯就对同室操戈之事别外痛心,因此对于德宗所托还是十分注重,他深知贺衍温厚,就品性而言,颇似当年英宗朝废太子贺铭,故而冒着被韦太后忌恨的风险,提醒贺衍必须戒防贺烨被太后暗中加害。
这些年来南阳王眼看着贺烨因为天子过于爱惜,教养成飞扬跋扈贪图玩乐,南阳王非但不以为虑,反而暗暗庆幸,倘若贺烨只是一个贪图享乐的亲王,这一生安于荣华富贵,他也不负先帝保全之托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天子继位不过短短十载,在尚无子嗣的情况下,竟然就要病重不治!
依天子待贺烨之手足情深,极大可能会将权位托付,倘若真是如此……只怕贺烨已然不保!
而汝阳王眼看着又甚肖其祖父洛王,野心勃勃贪慕权势,眼下如此有恃无恐,不知暗里已经做为了多少不轨,再兼当今太后韦氏可不似当年卢太后只知在后宫狠辣,其野心也好手段也罢更加让人虑畏,又哪里会放任贺淇这么一个跳梁小丑张狂跋扈?今夜万一处理不好,只怕贺姓宗室就会被韦氏斩尽杀绝,导致今后天下大乱江山改姓!
就算南阳王数十年来从不过问政务,但毕竟是贺姓宗室,又分外看重亲情,如今依旧担任着宗正卿,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贺姓子侄尽丧妇人之手。
是以无论贺淇如何挑拨,南阳王非但没有放纵宗室喧闹生变,甚至厉声喝止了那些头脑简单被几句挑唆就忍不住拔剑相向者:“太后已言圣上危重,故诏我等相商大位继统之要,不比寻常觐见,候见时间略长亦为情理之中,君国遇此紧要关头,我等当以大局安定为重岂能因疑自乱?再者太后若真有叵测之心,怎容我等佩剑入见?!”
这就不得不赞韦太后的深谋远虑了,原本禁内觐见非特例不许携带刀剑,她又明知宗室之中有好比汝阳王贺淇这等心怀图谋者,极有可能会发生血拼事件,但要是依循常律解除众人武装,到头来万一发生流血事件,那就显然是韦太后早有阴谋了,横竖这些宗室就算暴乱,也敌不过数千禁卫,反而若然率先拔剑,无疑就坐实了逆谋之名,至少宫中禁卫们还不会怀疑是太后篡政,万一发生地方暴乱,韦海池还不至于众叛亲离无兵可用。
南阳王不是不知道韦太后看似无私的真正意图,但这时他没有别的选择。
诸宗室眼下好比瓮中之鳖,更加不能坐实“逆谋”之罪,被韦氏找到借口堂而皇之斩尽诛绝,这是他这个宗正卿的责任所在!
有南阳王在场震慑,虽然发生了禁内走水事件,东配殿内诸位宗室却到底没有喧闹动乱,贺淇自然也没有反驳宗正卿的训斥,他原本打算与叔公预先商议,便于先发制人,哪知事与愿违竟然扑空,而韦太后又立即做出应对,这时贺淇倒也不急着与南阳王交底了。
他同样深知这位叔公的底线,只要稍后揭穿韦氏趁天子病危害杀晋王意图篡政的阴谋,叔公必然会保贺姓之治而剑指韦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