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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一娘被突然诏入禁内时柳家众人尚觉风平浪静,可两日之前京城戒严,太夫人等立即察觉事态紧张,连普通百姓都隐隐猜到或有不测,更别说出身世族为一家之主,有三个儿子都在中枢三省任职的韦太夫人了。
这回戒严令甚至拘限诸贵世望,就算身担实职者,也全因此令不得不暂居各衙,源平郡公兄弟三个已经两日不曾归家,可即便韦太夫人不能再打探到些微风声,只凭事态之急,已然料到天子之疾只怕已经危重,继德宗之后,大周又将迎来国之大丧。
也是直到这时,太夫人终于察觉到孙女忽得诏见势必不会如此简单。
长孙柳彦与寄予厚望的十一娘都置身禁内,还有唯一的亲生女儿更是处境堪忧,太夫人无法想象天子倘若此时驾崩,为了不让晋王顺理成章继位大统,韦海池那个猖狂又狠毒的女人会如何行事,她甚至没有过多心思为女儿的将来忧虑,她更加挂心的是迫在眉睫的艰险,不知京兆柳是否能安然渡过此劫。
她与韦海池的嫌隙由来已久,两人从不亲近,可要说恶化到敌仇的地步,当然是因为女儿被逼为妾的事件,女儿的一生,皆因韦海池的贪欲葬送,所以从那一刻起,太夫人便决意与庶姐势不两立。
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害杀丈夫柳正,只有铲除这个祸根,才能保证京兆柳嫡宗不会为韦海池无休无止的利用,柳正已经造成了太多不幸,她绝不允许这个男人还有折磨摧残自己与子女的任何机会。
可是她到底没有能力阻止韦海池一步步接近权位之巅,再一次威逼她妥协臣服,所以她的长媳不得不自我了断,她的长子悲痛欲绝却无可奈何。
誉宜虽非她亲出,可因为太夫人的大度慈爱,对这元配所出嫡长子非但不曾有一点苛薄,甚至在婚事上也从不忌惮誉宜娶得名门闺秀,裴氏入门,太夫人更加不曾摆着亲长架子诸多刁难,甚至毫不犹豫将管家大权交托长媳,誉宜与裴氏夫妻恩爱,可裴氏最终也只有一子一女,对于子嗣单薄的京兆柳而言实在不算沛足,也多亏太夫人诸多维护,誉宜终于没被柳正威逼着纳妾。
太夫人对誉宜亲厚,起初当然不是出于母子之情,更多是为自己将来考虑,柳正元配正室出身京兆袁嫡宗,家世并非当时韦氏可比,她若是对继子一点苛刻,京兆袁怎会袖手旁观?太夫人也从未想过造成誉宜夭折,她与袁氏本就无仇无怨,更不说殃及这个少年丧母的可怜孩子,她十分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将来儿子决无可能取代誉宜成为京兆柳宗长,是以明智的做法便是施以恩络,如此誉宜将来应当也会投桃报李,对她们母子不至苛薄。
倘若誉宜娶妻不淑,婆媳之间但有嫌隙,之前恩络便很有可能付诸东流,往往会是事与愿违的结果,正巧袁氏在世时看中的裴氏闺秀温婉贤良,而裴氏门风历来清正,也不大可能养出个实怀阴恶的女儿,太夫人当年竭力撮合这桩姻缘,实际也是为了将来考虑。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果然明智,誉宜本就是个孝顺孩子,裴氏这长媳更加端方贤良,随着时移日长,太夫人当真将誉宜视为亲出,而誉宜对她的儿子均宜也十分友睦,再兼太夫人对待庶子庶女也从不苛薄,于是渐渐坐稳了柳氏宗妇之位,在京兆柳一族的威望更胜柳正许多。
如若不是女儿受逼为妾,太夫人实在不想与韦海池这庶姐再发生任何交集,可偏偏事与愿违,继女儿终生被毁之后,长媳裴氏也被逼自尽!
太夫人犹记长媳新丧,她忍着悲痛劝解誉宜必须隐忍的时候,长子看过来时空洞绝望的目光,以至于让她多少筹谋都无法出口,心想只怕从今以后,这个儿子会就此记恨她了,毕竟害得长媳族灭人亡的是她那庶姐,而她为了保全家族,不得不劝言誉宜忍辱偷生,甚至对杀妻凶手俯首称臣。
太夫人当然也记得长媳下葬后的次日,誉宜在她面前怦然跪地恭谨肃拜,抬起血红的眼睛与她坦然对视:“阿母,请阿母协助誉宜,杀妻之仇不能不报,裴郑两族冤情,誉宜就算赴汤蹈火亦要平反昭雪,否则将来九泉之下,无颜再见亡妻,更无颜再见岳丈大人,誉宜虽能忍辱,但不是为了偷生,韦太后为誉宜死仇,从此以后,誉宜再不能视之为姨母亲长。
”
太夫人更加记得的是当时内心的激愤悲痛,几乎毫不犹豫许下承诺。
京兆柳决不会助纣为虐,即便可能万劫不复,誉宜,你之手足兄弟一定会帮助你,我这母亲,也会不遗余力。
于是太夫人眼睁睁看着誉宜强忍屈辱跪地,接受因为爱妻“暴亡”皇室给予安抚之郡公爵位,可就算如此,依然不足以打消韦海池的疑心,誉宜并未受到真正器重,反而是信宜逐渐得到提拔,这是韦海池惯用手段,意欲让柳家兄弟阖墙。
只能按照韦海池的安排继续作戏,终于争取了眼下些微信任。
所以,京兆柳这时不能被牵涉进迫在眉睫的宫廷政变,不能暴露“晋王党”的真实立场,被韦海池斩草除根!
那便是前功尽弃,满盘尽输!
我死虽不足惜,可韦海池,我怎能甘心你再伤我子孙,我无比珍爱的人……
因此这两日,太夫人忐忑难安辗转难眠,甚至于再入斋堂,悬展柳正画相。
那是她初嫁时,一度因为柳正的爱宠轻信终得良缘时,偷偷请画师执笔,以为可作珍藏的事物。
“柳正,你是被我害死,我知你会恨我入骨,可是柳正……誉宜信宜均宜都是你骨肉,你这父亲若还有一丝一微骨肉之情,你也当庇护他们,你生前从不曾尽父长之慈,难道死后还无悔改之心?柳正,如若京兆柳一族就此衰败,你之香火也无以为继了……”
励新六年岁除前夕,虽至夜深,太夫人一直都在斋堂静坐默祈,直到萧氏闯入,太夫人原本以为儿媳只是担心她过于忧累,劝抚之辞几乎出口,才突然发觉儿媳难以抑制的惊惶神色,太夫人一贯甚喜萧氏沉着豁达,如何不知倘若不是发生意外险情儿媳决不至于忧形于面,当即也不再多废唇舌,任由萧氏将她掺扶向外。
森森夜色,月暗星稀,于是禁内方向冲天火光便尤其显眼。
大明宫建址龙首原,本为长安地势高突处,虽然宫墙危耸阻止了仰视目及,可依高而建的不少飞檐亭台仍然隐隐于目,更不说这时火光冲天,黯黯阴沉里唯那一片刺目焚红,因为韦太后多回邀宴,对于禁内情形相对熟悉的太夫人稍加回忆,兀地就握紧了萧氏的手臂。
“是内廷,起火之处是内廷!”
忽然意识到,仿佛此生又有一个珍爱的人,就要从此失去了……
整个夜晚,太夫人就站立于斋堂之外,含泪默看着那片火光,随着天色一点点苍白,逐渐消却。
有钟声,似乎与寻常晨钟并无区别,从北而鸣。
可无鼓声附和,只有一声声苍凉的撞击,百下,两百下,一直不停。
两百声后,渐渐有城中寺庙鸣钟响应,悲钟长撞。
不用再默数,必至三万方竭。
萧氏已然泪如雨下,却觉婆母也似乎力竭,整个身子疲软下来。
“圣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