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既然说了“传我旨意”,一侧跽坐着随时候令的徐修能立即提笔凝神,别看太后只说了寥寥几句,可写成文字却不能如此简洁,但凡这类恩旨,需要许多褒辞堆砌表彰领恩者功勋,以显朝廷重视之情,却一般不会再由中书舍人废心修正,故而负责草拟之人便要十分用心,若词不达意抑或有输文采,那是会受中书舍人及拾遗补厥笑话鄙夷的。
于是徐修能先是竖起耳朵将太后之语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又略微沉吟,方才落笔,当一气呵成,他尚且不敢立即呈上让太后过目,又小心谨慎地审查一番,也就是直到这时,方才感觉到两道隐隐约约的窥视,下意识间,徐修能微斜眼角迎向窥视之人。
这时前来议政的几大相国皆已告退,一间隔室,除了太后与宫人之外,唯有另一个“秉笔”韦缃,可太后今日只下了一道恩旨,又早有意会韦缃只是“配合”,故这姑娘因无事可做,颇为不甘的目光便不断瞄向抢了她职责的徐舍人。
其实自打徐修能授职起居舍人这些天来,来自于韦缃的疑惑与窥视就未曾断绝,有许多回甚至被徐修能逮个正着——就像这次。
两个斜眼儿隔空相遇,徐修能淡然一笑,韦缃却甚是愤慨地一撇嘴角。
关于韦七娘这三字,徐修能约是两年前才听自家母亲不无惋惜地提起过,自然不会毫无印象,他甚至至今还记得母亲的扼腕叹息——
“七娘是韦相嫡长孙女,又甚得太后器重,可谓出身名门才貌双全,我欲为修儿求娶,连贵主也认可你俩为天作之合,答应从旁助益,却不想去相府一探口风,却被童夫人当面拒绝。”
徐修能自从够了十五岁,母亲肖氏就开始为他姻缘操心,因那时徐修能未得出身,故肖氏也仅在勋贵门第择选,然而徐修能一贯立志高远,看不上勋贵女儿的“粗迈”,早就求了祖母,让她阻挠母亲草率择定,英国公母又历来骄纵孙子,问得徐修能意向,是想娶个心智过人的贤能助,当然其家族也必须尊贵,如此才有利于仕途,当祖母的更加赞成孙子的打算,故警告儿媳肖氏,称“修儿姻缘一事必须经我允准,切不可草率鲁莽。”
只不过英国公母虽然将婚姻自主权交给了孙子,但也没有完全禁止肖氏插手,又交待道:“虽不急于立定,但先留心着各家女儿倒也无妨。”
尤其是徐修能高中甲第后,肖氏更加兴奋,勋贵门第是看不上了,目标只在显望之族以及王公宗室,忙碌一番,却只有韦缃这个提议才引起了徐修能些微注意,然而当知韦相府并无意愿与英国公府联姻之后,徐修能倒也没有死缠烂打的想法。
这回入宫,与韦缃近距离接触,对于这位大名鼎鼎的才貌双全更加嗤之以鼻。
姿容仅算中上,还能看得过眼,不至于影响食欲,可那心智嘛……韦七娘入宫多年,又是长伴太后左右,但心思居然全在一张脸上,比如这回,眼见着他授职起居舍人得允候令篷莱殿,竟毫不掩示排斥与不甘之情,“争风吃醋”太过明显,实在是因为缺乏自信,生怕太后因为对他的器重而冷落自己,殊不想她的祖父与太后一母同胞,倘若太后不是心存不满,任是多少起居舍人也不能分薄“荣宠”,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只一昧抵触旁人,心智之浅白无知可见一斑。
徐修能这时倒格外庆幸韦府的眼高过顶,瞧不上他这勋贵子弟。
又说韦缃,的确也对这个“意料之外”的起居舍人相当抵触,因为徐修能一经授职,太后居然直接嘱令她今后不需再操忙草拟诏令,只需监管诸女官整理择呈奏章,韦缃可是一心一意要奋斗成为本朝名符其实的“女舍人”,从前就不乏与十一娘斗智斗勇,可十一娘与她目标大相径庭,故一直谦让,倒没与韦缃发生直接矛盾,到后来韦缃也认为十一娘不成威胁,与她相处得甚是和睦,自信奋斗目标指日可待,哪料到又出了个徐修能横插一脚,竟夺走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草诏之职,韦缃大觉“危机四伏”,对徐修能自然就没有好脸色。
这时见徐修能书成恩旨,迫不及待地凑上前“审阅”,就想挑出些微纰漏,或者文采上的不足,哪知细细看来,却是毫无破绽——这也是情理当中,徐修能可是甲第进士,排名仅在陆离与王七郎之后,倘若写这一恩旨还能被韦缃挑出不足来,那就真是当年灵沼公这审卷评绩者昏聩无能了。
太后暗暗睨了一眼韦缃灰心丧气却满怀不甘的神色,心里实在觉得好笑,可也没有当着外人的面奚落自家晚辈,事实上她虽然早就厌弃了韦缃,表面上却一点没有显示,往常对待韦缃只有和颜悦色,慈祥的面具维护得天衣无缝,可这时既然已经有了打算,却不妨提前找好替代,也是有意暗示韦缃,她在禁内长居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
然而恰巧这时,窦辅安满脸官司的入内,揖礼后称呼一声“太后”,却又缄口不言,太后明知是有要密禀报,只仍然没有摒退韦缃的意思,甚至连徐修能也有意留下旁听,故只问一声:“何事?”
又见韦缃似乎长吁一口气,却瞪着徐修能颇为怨愤,太后的厌弃更增几成。
世家女儿到这年岁,大多已经生儿育女为人妻母,若非天生愚笨者,大约也都不会如闺阁时候将喜怒直接表现,更加不会如孩童时候只知“争风吃醋”,亏了韦缃野心勃勃,自信不输须眉,殊不想哪个男子如她一般,公然对竞争对手怒目相向,浅薄如此,竟还敢奢望权势尽握,也不怕担子太重闪折了腰。
又看徐修能,已经悄然一侧正襟危座,仿佛对韦缃的怒视毫无知觉,这才是侍驾之臣应有素养,与韦缃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徐修能尽管对韦缃心存鄙篾,当然不会与一个女子争强斗狠,这时他的全副心思,已经尽数集中在窦辅安的言辞。
“禀太后,奴婢听闻,阮郎今日拜访徐国公府,欲请崔天白教导经史……”
“你是说岭儿?”太后虽知心腹口称阮郎必然就是晋安独子,依然多此一举追问,得到确定后眉毛直挑:“他这又是中了什么邪?他虽是崔天白晚辈,两人年龄却相差无几,再说连晋安历来都鲜少与崔家来往,岭儿怎么突然走动起来,居然还是要拜徐国公长孙为师!”
徐修能在记忆里搜索一番,对崔天白竟然毫无印象,好在太后提了个徐国公长孙,徐修能这才完成“定位”,徐国公崔政是崔后之父,晋安长公主为崔后所生,那也就是说,晋安长公主是崔政的外孙女儿,她的儿子阮岭要喊徐国公为外曾外祖父,徐国公长孙崔天白,是阮岭伯叔一辈,徐修能对崔天白一无所知,但对阮岭当然“如雷贯耳”,他的母亲肖氏可算长公主闺交,只不过阮岭历来心高气傲,并不耐烦交好闲杂,可这并不妨碍徐修能对阮岭的了解,历来只知斗鸡走狗一枚标准纨绔,怎么会突然要拜师学习经史?
事实上徐国公虽为长公主外王父,尽管一早便淡出朝堂,可崔后早逝,德宗当年又过于骄纵晋安,徐国公也十分忧愁外孙女的刁蛮任性,不说谏言德宗切莫太过放纵,甚至还曾当面训斥过晋安,奈何晋安顽劣惯了,非但不听教诲,还因而心生埋怨,与崔家从无来往。
晋安这个母亲都是如此,阮岭就更是对徐国公府敬而远之,怎么会突然交近?
不过这并非徐修能关注重点,他这时所想则是——阮岭今日才刚登门拜访,窦辅安便立即察知,看来太后对徐公府从来未曾吊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