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六月,炎热是日胜一日了。
纵然身处这天下最为奢华的大明宫,可因为篷莱殿中供他候令的值舍并不敞扩通风,徐修能只觉郁热难耐,眼见那直棂窗外的碧叶一动不动,不用肖想会有凉风送入,干脆便垂下竹帘,如此冰瓮里散发出来的凉气还不至于消散太快。
他虽然得授候令篷莱殿,不过太后也不是一整日都会诏见重臣抑或处理政务,尤其这般暑热时候,正午时太后往往都会小歇,便是不会午睡,也不方便让徐修能这个外臣寸步不离,可又防着有突然事故,用人时不便,故在篷莱殿内特意安排了一间值舍给他,不过徐修能当然不可能在此宽衣高卧,很多时候都是阅览书籍文令一类。
但这天气实在过于炎热,他身上穿着官服,也不似私家时那般轻省凉快,因而一生郁躁,就没法静心阅卷,于是干脆将袖子上挽,略微敞开了一点衣襟,斜靠着凭几伸长了腿脚闭目养神。
却忽闻一阵细细碎碎的笑谈,不至扰人,也听不分明,不过篷莱殿里历来规矩森严,这情形未免让徐修能疑惑,于是伸过手臂微微拨开帘挡,只见窗子对面的游廊下,身着窄袖襦裙的柳十一娘正与路过的女官小声说话,老远就能看见那些女官的笑脸,不是殷勤谄媚的造作,倒像是真被柳十一娘逗笑一般,有一个女官甚至揭开柳十一娘身后跟着的宫人捧着托盘里,一盏青玉雕花小瓮的扣盖,不知看见了什么,似乎打趣了柳十一娘一句,却反而被说得双靥微红,跺脚走开了。
徐修能微微挑起半边眉毛,眼睛里便很有些意味深长。
他想起第一回与柳十一娘谋面,还是在两年前上清观宴请时,当日发生了长安五子对决东瀛四狂的一场好戏,他便从这丫头微小神色变化上,确定那场对决并不似表面上那般简单,后来果然发生了曹刚获罪县试重考的事,最大的受益者却是邵广与尹绅,徐修能固然确信一连串事件必然有太后默许与推动,而柳十一娘在其中也有作用,但实在不能相信太后是被柳十一娘说服,虽主要目的是针对曹刚为临朝听制准备,顺便也让邵广与尹绅借此扬名。
毕竟那时的柳十一娘虽然是京都大名鼎鼎的才女,可不过十岁出头,便有如此手段岂不是多智近妖,故而徐修能一直以为出谋划策者是贺湛与薛陆离、王宁致三个。
柳十一娘或许只是得到太后嘱令,居中联络而已,顶多也就起到了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
可如今与这丫头近距离一接触,徐修能大感奇异。
韦缃已被他证实是徒有其名,原来以为另一个闺中秉笔也不过尔尔,可太后虽然交待他草拟制敕,却始终没有因而剥夺柳十一娘这一职务,他与柳十一娘更像是同僚,只不过他的职责除了草诏便是记录太后言行,十一娘却是分类奏章而已,徐修能自然有不少机会“目审”十一娘的草诏,颇为震惊于对方的骈文功底,用典博准不提,虽有华辞堆砌,然而却恰到好处,表达诏意十分精准,简直不需中书舍人等再加修正,只完善格式依程序签署名讳,即能颁行。
柳十一娘看来不仅仅是善画而已,倘若身为男子,必定能够高中进士。
不过这丫头分明有这才华,却不似韦缃一般动辄轻言国政,在太后跟前十分懂得进退,非太后询问,决不会多嘴一字,这份心智,当真了得。
再一观察,柳十一娘与篷莱殿中宫人也似乎十分容洽,众人与她谈笑从无拘泥,不似韦缃那般,虽说也被宫人尊敬,却是敬畏居多,这完全是迫于她与太后血缘亲情,而并非出自内心的亲近。
当然,也有少数宫人对柳十一娘颇为不服,比如元贤妃身边那个老是扬着下巴的乔阿监,把愚蠢二字直接刻到脑门上,这当然不能代表柳十一娘为人处世有所不足。
一个豆蔻女子,又是名门闺秀,却能做到如此八面玲珑并且不显谄媚虚伪,莫说多少久经人事却见识有限的所谓贵妇,便连许多男儿都远远不及。
总之,徐修能的兴趣是被柳十一娘彻底激发,大有结盟交近的想法。
他且在这儿偷窥,却见柳十一娘告别那两女官后,领着宫婢正往这边走来,心头重重一跳,连忙收回手臂整理衣着正襟危坐,还顺手拿起了一卷文书,莫名其妙装腔作势起来。
结盟交近的想法不过是暗自萌生,徐修能行事自然不会如此草率,更兼十一娘也没对他显露出任何与众不同,除了这回突然“来访”——徐修能不由有些“心猿意马”暗暗兴奋,猜疑着柳十一娘突然接近的用意。
还没想出个大概轮廓,已经听见门外两声剥啄,徐修能又是下意识清了清嗓子,道出“请进”二字。
“徐舍人未有小歇?”十一娘入内见礼,笑意莞尔,待那宫人将托盘搁在案上,又再说道:“内侍入禀,称武威伯父子已然入宫,正候诏见,太后交待十一转告徐舍人,两刻后旁侍诏见,太后担心天暑,徐舍人突被惊扰未免精神不济,便嘱令预备下鲜果冷饮,可为徐舍人醒神所用。”
原来是为“公务”。
徐修能忽而心生谑意,当然是为“公务”,柳十一娘一贯进退有度,又哪里会在篷莱殿中太后眼皮底下犯“私心”讨好之大忌。
他先是道了谢,去看托盘里的果饮,只见那碧玉碗里竟是盛着剥了壳的荔枝,莹白的果肉被清爽的碧色衬得越发晶透,看在眼里,已觉消去满身躁热。
“这荔枝是昨日才将将送到宫里,十一因想,岭南所献贡品较多制为荔枝煎,方才有利储存,倒是这新鲜荔枝甚为少见,故而并未预备酥酪为佐,只有这一盏清饮,是山泉水经过冰镇,亦未加庶糖,原是十一自己不怎么习惯过于甜腻之物,是自作主张了,徐舍人若不习惯,不妨直言,十一这便更换。”
荔枝只生岭南,距离长安迢迢路远,更何况此果尤其娇贵,据传“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色香味尽去也”,也只有皇室动用驿站快马接力运送,连人带马累死不计,才能吃到这新罕之味,别说东、西二市遍寻难购,就连王公权贵之家也没有能力尝鲜,因只能通过人马运送,皇室年年所得也不过这十来斤,故一般不用作赏赐,除非如十一娘与徐修能这般长在太后左右者,方有可能尝到十来粒。
但大周贵族服食鲜果,还有不少讲究,并不会如后世一般直接食用,那是会被人笑话粗鄙的,例如樱桃,便要蘸配着糖蒸酥酪,就连常见的鲜梨,也需要蒸熟,更甚至用炉火明烤,才叫高雅。
十一娘这味冰镇清泉配蘸鲜荔,虽然显得简单,却也别出心裁,更加能够显现果品本身的鲜味,不至于暴殓天珍。
当然也有可能被人嫌弃。
只不过徐修能也已对太后的性情有所了解,万不可能不厌其烦嘱咐柳十一娘如何准备这消暑鲜果,甚至不会特意交待预备下荔枝,这应当完全是柳十一娘自己的主意,她是看出太后对自己颇为器重,才这般周道。
徐修能哪里还会挑剔?道谢都是不及。
十一娘也不烦缠,客套一句后,便要告辞。
却又被徐修能唤住:“今日是托小娘子之福,在下才有如此口福,不过口头称谢未免轻慢,在下因机缘巧合,曾收藏一套诸葛笔,有心转赠小娘子,不过不便带入宫禁,只好待小娘子休沐,才往上清观拜会。”
周人惯爱宣笔,尤其诸葛氏所制紫毫,可是十分鲜见,简直就是千金难求,故而十一娘连连推拒:“都是太后恩赏,十一哪敢承情?”
一笑而去。
不过十一娘当然明白鱼饵已经起到作用,她原不想招惹徐修能,哪知被晋王殿下上回觐见时觑准时机授令,让她探探徐修能根底,这当然不是要察徐修能来历出身,明面上摆着的东西,哪需得着多此一举,虽晋王没有细说,十一娘也能闻音知意。
但她当然不会主动接近那样明显,她一惯主张让对方主动,故而今日当得太后嘱咐,方才上心一回。
作用显然,虽然她并没有探问任何,可徐修能这态度已经表明所图非小,否则也不会因为这十来颗荔枝,就示明意欲往上清观“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