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对十四郎的这场婚礼,的确花了许多心思筹办,不仅与自家但凡沾亲带故的家族无一遗漏,便是连贺湛的知交好友也无一疏忽,京兆柳、萧、王三家女眷全是座上贵宾,甚至连入京不久的尹母也接到了邀帖,要不是邵广家人的确山长水远,想必魏氏也会递帖恭请,至于魏家的后台毛相府,以及毛相的后台谢相府,自然也都收到了贺淋亲自送去的邀帖,难得的是两府都遣了女眷到贺,来者还不仅是子媳,竟然是相国夫人亲至。
十一娘便猜,在男宾席上,应当也会有毛维与谢饶平在座。
反而是韦太夫人没有出席,只有萧氏与三郎之妻薛惠到贺。
若非与主家为至亲,如婚庆一类场合一般不带闺秀参加,因此十一娘并没有见到九娘、谢莹等姐妹,她的座席便被安排到了贺湛自家闺秀一处,大多也是早前入青庐观礼者,虽然称不上熟识,也都混了个脸熟,女孩儿们的席面也都集中于末后,没了长辈在侧拘束,谈笑趣话倒也自在。
只是她才一落座,身边就被赫连贤的女儿刘若兰堂而皇之占据,倒是有心巴结的贺小娘子们敢怒不敢言,贺湛没有待嫁闺阁的妹子,两个侄女儿又都还小,一个路都走不稳当,一个也才五岁,今日都没有入席,因此席中闺秀其实全都是族亲,有的甚至还比刘若兰低上一辈,寻常应当也都没有常来常往,不好摆主家的架子,因此俱都歇了与刘若兰这个赫连氏的外甥女争强的心思。
相比挨近赫连氏坐着的赫连贤从始至终那张严肃脸,刘若兰倒是笑靥如花好话不断,一直纠缠让十一娘难得清静,闺秀们为了保持仪态,当然不会大快朵颐更加不敢觥筹交错,大多只是盯着堂外伎人的舞姿,小声言谈罢了。
十一娘却觉无趣,又不耐烦显明是无事献殷勤的刘若兰纠缠不休,待得菜肴撤下茶点呈上后,便找了个“坐乏,需略散散”的借口,打算摆脱刘小娘子自去清静,哪知对方竟毫不知趣,竟也跟着十一娘出了宴厅,这下更加挽上了胳膊,又是一个毫不犹豫的马屁拍了上来:“十一娘比我小着些年岁,个头却与我一般高矮,将来必定高挑娉婷,让人羡慕。”
待十一娘找了处角亭坐下,刘若兰竟然将手里纨扇硬塞予她:“扇面为我闲睱时所画,废了不少心思,今日好容易得遇十一娘,必须讨个评点。”
十一娘自从五岁幼龄入莹阳门下,便即名满长安,却历来没有才女孤傲不群的架子,只要旁人自请评点,她多数不会推拒,但却也从不因情面作伪,不过难免会斟酌言辞,总不至于伤了诸多闺秀的玻璃心,此番她细看了一阵那把扇面,照常便给出了切实却委婉的意见,点出三两点主要不足需得精进之处,刘若兰也不介意没得称誉,表现得十分虚心诚恳:“我虽喜画艺,奈何天资有限,回回都是废尽心力,自己看来却也总觉不尽如意,又不知道究竟是哪些方面不足,经十一娘这么一提点,真如醍醐灌顶,欲得改进,日后还得常常请教。”
这就是显露了亲近的意图,十一娘只好说道:“可惜我长居禁宫,并无多少闲睱。”
刘若兰对这句推托似乎并不意外,更无半点芥蒂:“将来总有机会。”
意思是虽然如今没有多多亲近的机会,待十一娘将来嫁人,怎么也不会依然住在宫里,到时总有来往交好的时候,不过是三、两年间罢了。
刘若兰大约也看出十一娘对她颇怀戒备,并不在“亲近”的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忽而又收敛了笑容,脸上顿时堆满愧色,却又为早前她家母亲赫连贤的挑衅道起歉来,话说得十分面面俱到:“阿娘也是心里窝着股郁气,都是为了我这女儿出头,但这一桩事本就怪不得真人,说到底也是我们冒犯,我会告知兄长,表兄那边有兄长正式致歉,表嫂这处当然由我请罪,就是真人面前……我有心致歉,却担心打扰真人清修。”
有着末尾那一句话,试探的意味就十分明显了,感情这姑娘不仅企图与十一娘亲近,还有打算巴结莹阳真人,只不过贺湛如今已经娶妻,刘氏门楣虽不能与袁氏相比,到底也是中流世家,嫡宗嫡女怎么也不会配给一户爵位都没有的宗室为妾,看赫连贤那作态,刘家显然也没有巴结南阳郡王的意图,十一娘便格外疑惑刘小娘子到底存着什么“奸盗”,才至于这样大献殷勤。
所以她先是掀了掀眼睑,轻轻晃了一眼刘若兰身边跟着的婢女,此婢早在主人奉承纠缠十一娘时就很有些焦躁不安,这时更显惶急,十个指头绞在了一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嫡女身边婢女虽然一般不会存有二心,不过势必也会听奉主母的嘱令行事,此婢这番作态,足以显明刘若兰的言行有违赫连贤意愿,这姑娘分明是自作主张。
十一娘心中虽然略有了判断,一时之间,却着实不知怎么应付若兰娘子才算面面俱全。
她可不能,更加不愿代莹阳真人就此接受刘若兰轻描淡写的歉意,就更加不能自作主张为对方牵线搭桥,借机往上清观烦缠,看若兰娘子这劲头,如果拒绝的话太过委婉,说不定又会被打蛇随棍,要想干脆杜绝,就少不得让人难堪了。
十一娘正在组织言辞,刘若兰也正自满怀期待,却不防忽有“闲杂”扰断,只听妇人一声柔长又亲切的招呼:“十一娘,许久不见你了。”
两位闺秀不约而同侧脸看去,却见亭外暮色里并肩而立的两个贵妇,一般地温和端庄,刘若兰一时没有反应,十一娘却不无惊喜地起身见礼:“班姑母一贯康直。”另一个却是面生,十一娘暂且只报以莞尔一笑。
这位班姑母,便是韦太夫人长嫂的娘家侄女,曾因乔氏与刘玄清作梗不被夫家所容,愤而和离那位,虽说事到如今,十一娘的叔父柳信宜仍未与班氏再续前缘,可乔氏既然早被出妇,两家也再不存在任何怨恨,原是亲戚,就算走动不那么频繁,与宴时倒也时常遇见,更加难得的是班姑母甚投莹阳真人性情,也算上清观常客了,故而班姑母与十一娘之间并不生份。
更何况有班姑母这一打岔,刘若兰便再不好纠缠不休,十一娘自是喜闻乐见。
班氏却又引荐另一位:“是尹二郎之母,才至长安不久,十一娘应未见过。”
十一娘固然更添惊喜,又以“世母”相称。
尹母一点不与十一娘见外,拉了小丫头的手,含笑说道:“犬子那时应考,多得十一娘引荐,方能入上清观博览藏书,否则怕也没有那般运数,今日能见十一娘,正当道谢。”
十一娘连称不敢,礼节性地引荐了刘若兰,这位娘子总算不便当着两位陌生长者面前继续阿谀奉承,讪讪找了个借口告辞,行出老远之后,依然忍不住回头,眼见尹母仍旧拉着十一娘的手好番寒喧,眉梢一挑,喃喃怨谤:“不过一户勋贵之后,竟敢肖想柳十一娘,即便尹绅颇有前程,这尹家也太过异想天开。”
婢女终于摁捺不住心里的焦急:“小娘子,主母因莹阳真人之故,连带着对十一娘也颇多不满,若知小娘子今日有意交好,必定会恼火,柳十一娘姻缘如何,更与小娘子不相干,小娘子千万谨慎言行。”
“阿父起先有意于尹二郎,你以为我真一无所知?”刘若兰厉厉一瞥婢女,轻哼一声:“放心,我可不是为与柳十一娘争风吃醋,尹家如今不过占着一个财多,那尹绅固然为五子之一,要说形容出身,却为五子当中最为不堪者,我如何看得入眼?再说瞧尹母这意思,根本没有与刘氏联姻打算,人家眼睛可是长在额头上,只以为儿子中了个进士,就能攀龙附凤呢!”
又是一声冷笑,头也不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