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烨黑沉着脸运步如风,一只拳头背在后腰,手筋暴起,可见心头急怒,薛昭纵然在后一溜小跑跟随,却也难以赶上他的速度,自然也来不及对晋王殿下详细禀报踏雪受伤的经过,少年这时心里甚不好受,想到殿下如此心爱的猎宠,送予他不过三日,却被伤成那样惨重,还不知道能不能抢救过来,心里又是难过又是不安,暗暗决定无论殿下如何惩罚他,都必须毫无怨言地承受。
却当眼看晋王意欲拐向他居住的宅院,薛昭才高喊一声阻止晋王,禀报踏雪这时正在西向的一处小花园中。
这处花园原本位于前、后宅院的夹角处,本可做为女眷出入的通道,可因为今日是在中堂设宴,此处清静无人,也是萧小九提议,让踏雪松开锁链在此四处跑跑,他也好趁这时机请教一番驯师如何驯教猎宠,薛昭因为上回作赌输了,原是答应要将踏雪借给萧小九暂养一月,虽然后来被十一娘阻止,心中却为失信于人过意不去,当然不会拒绝小九,又兼柳九娘也在一旁蹿掇,三人便兴致勃勃地过来了。
哪里想到会出现意外事故,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
贺烨自是心急如焚,在亲眼目睹踏雪伤势之前,根本无心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那处花园具体位置,转过身来瞪视着薛昭,到底想着陆离的情面,才忍住躁怒的语气,只冷沉了声道:“还不领路。”
一把抓了薛昭的胳膊,带着他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赶往现场。
花篱之下,一片不甚开阔的草坪,萧小九半跪在地,用手紧紧摁着踏雪咽喉下方的伤口,却难以阻止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出,他这时根本顾不得一身白袍已被血污染得斑斑点点,连面颊上都染了血痕,满身满脸的狼狈,喘着粗气冲边上因为着急已经忍不住淌眼抹泪的柳小九吼道:“快去催催,怎么兽医还没有来?”
晋王喜欢驯养猎宠,为防狩猎时被猛兽所伤,回回都带着兽医,萧小九也听晋王提起过这事,故而当踏雪受伤,第一时间便让薛昭前去禀报。
他才吼完这句,便闻冷冷一声“让开”。
原本活泼矫健的幼豹这时有气无力地倒卧在地,咽喉底下被拉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距离要害只有半个拇指的长短,伤口的深度也十分骇人,而虽然有小九一直用手掌压堵,却没有办法真正遏制流血,幼豹四肢已经开始无意识地抽搐,似乎是感觉到主人熟悉的气味,挣扎着张开眼睛,幽蓝的瞳孔似乎散发着哀凄绝望,低低呜咽一声,更是让人切身体会它这时正在经历的痛楚。
贺烨只觉心都抽痛起来,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先是十分温柔地抚摸了一下踏雪的头顶,这才飞快将一个瓷瓶取出,把那救急止血的灰褐色药粉不管不顾地倒在踏雪的伤口上。
直到兽医闻讯赶来,急救后终于宣告踏雪虽然伤势甚重,好在没有伤及咽喉,只要逢合伤口阻止失血过多,当无生命危险时,晋王这才有了闲心追问事发经过。
他早看出踏雪是被利匕所伤,这不是意外,显然是有人存心想要加害,好在猎豹倚仗天生灵敏躲开致命一击,否则大罗神仙降世也回天乏力。
“我们正在这里嬉玩,原本太平无事,哪知踏雪忽然扑向花篱,险些……误伤谢六娘,谢六娘身边随从护主心切,这才……”作为踏雪的新主人,薛昭虽然这时也十分害怕晋王那张冷肃的面孔,但依然挺身而出担当了解说人。
“误伤?”贺烨冷哼一声,眼睛里的寒意有若刀光一掠:“踏雪虽然顽皮,还不如追风、如电那样驯服,可若无驯师指令,亦不会恶意攻击,除非是感觉到有人藏伏,才会激发猎豹警觉之天性。”
薛昭沉默……谢六娘人在花篱后,当然是在偷窥,他虽与谢六娘不怎么熟识,却知道这人是十一阿姑的表妹,并不忍心因为踏雪受伤,便害谢六娘被晋王惩罚,想到人言议论殿下以往的暴戾阴狠,薛昭实为谢六娘捏一把汗。
就连柳小九,虽然因谢莹似乎对萧小九心生“不轨”而心存不满,也想到谢莹今晚鬼祟行径怕是在暗中偷窥她与小九言行,但到底是表亲姐妹,也不愿眼看谢莹承担晋王的雷霆之怒,这时也连忙转圜:“六娘应是心生促狭,打算在暗处吓一吓咱们,哪知被踏雪察觉,因而才发生这番意外。”
谢莹人在何处?
原来当贺烨急怒离席,莹阳真人品度着那句“被人重伤”,料到有人会遭责难,立马嘱咐了沉钩跟去打听,沉钩彼时因莹阳特许,没有在席面侍奉,却是与几个地位较高的婢侍也坐一席饮乐,其中便有扈氏。
沉钩奉令后,扈氏因为也甚担心踏雪伤势,默默跟着她来了这处花园,倒比贺烨还要更先得知踏雪因何受伤,固然对那出手伤豹的随从格外愤怒,可因身份所限,不便多嘴,只是怒目相向。
这下便惹恼了谢莹,原来早前饮宴时,晋王兴致颇高,而莹阳真人也对扈氏的剑舞印象深刻,为助兴,晋王便嘱扈氏当众献艺,谢莹这才知道扈氏就是传言中颇得晋王宠爱的伎子,一见扈氏果然生得冷艳逼人,打翻了一坛子酸醋,对扈氏格外妒恨。
她可是相府千金,显望嫡女,区区一个伎子,连名份都没有的侍妾,居然就敢对她怒目相向!
“大胆奴婢,竟敢不敬贵者,伤了殿下猎宠固然应当罪责,但我自会前往领罪,还轮不到一介奴婢责备怪罪。”
其实谢莹也知道她这时没有立场教训晋王的姬妾,更不说意外惹出这么一场风波,还不知如何善后,但她就是难以忍受扈氏的挑衅,她既有高贵不同寻常的出身,在这个尊卑分明的社会,维护贵族应有的尊严也是理所当然。
沉钩暗暗叫苦,心说这谢小娘子平日看上去倒还聪慧,怎么这时竟如此呆愣?她先伤晋王猎宠还不知怎么收场,眼下居然又对晋王宠妾出言不逊,换作旁人,固然不会因此便责难相府闺秀,晋王可不会顾及这些人情世故,这位殿下脾气一上来,论你祖父是国相还是王公,被他一顿鞭子抽得体无完肤的贵族可不少,想当年卢国公何等跋扈?孙女还不是照样被这位当众责打!
眼看着晋王就在那头花篱下,正为踏雪的伤势焦急不已,沉钩连忙阻止再生争端:“小娘子,真人甚是关心此事,特意嘱令鄙下前来探问,这事既与小娘子有关,还请小娘子随奴禀复真人。”
所以谢莹这时已经回到了中堂设宴处,正将自己情急时刻盘算好的说法用作辩解:“原本是想着这几日多亏有护从携助,儿纵然不谙弓马,却也体会了狩猎之趣,今日殿下与真人恩赏,赐宴护从于鞠场,儿便想着前往敬酒一盏略尽感激之意,哪知路经花园,却远远瞧见九表姐三人正在玩乐,儿是想躲在暗处趁他们不备吓唬他们一惊,哪曾想会被猎豹袭击……”
韦氏听得心惊胆跳,拉了谢莹的手上上下下看了几个来回,确定女儿毫发无伤才吁了口气,不免抱怨道:“九娘怎么会这样顽皮,明知猎豹凶猛,亦不好生拘束,若是伤了人可怎生是好!”
她一时还没有从惊惶中回过神来,不去担心暴戾的晋王殿下怪责谢莹,这时倒埋怨上了柳九娘不识大体。
而谢莹也暗暗觉得晦气,她分明是瞅见萧九郎与柳九娘一齐离席,以为柳九娘会行为什么“暗度陈仓”的坏事,心急如焚地打算跟去阻挠——需知要顺理成章地搬除柳十一娘这个莫大威胁,萧九郎可至关重要,千万不能让柳九娘得逞!
哪里知道几人居然是在驯玩猎豹,那头豹子居然还是晋王所赠!
事已至此,只怕多少会受晋王埋怨了,为平晋王之怒,大约也只好牺牲那忠心护主的随从。
谢莹瞄了一眼在千钧一发时刻将她从豹吻之下解救的少年,这时膝跪在暗影里,依稀可见的冷竣眉眼,心中十分惋惜,好容易才因机缘巧合买了这么一个帅气的高手随护在侧,难道就要因为一头豹子遗憾折损?这人今后也许还有大用呢,未免也太过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