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二年重阳日,因着宫中有宴,十一娘非但并未得假返家,便是韦太夫人与萧氏也都获邀入宫,而这一日,谢莹与同安公主示范的击角之戏成功引起了许多贵女兴致,创发者谢莹因而声名远播,“谢六娘”这三字被不少贵女津津乐道,俨然万众瞩目。
谢莹祖母韦夫人却大感不满,十一娘听见她与太夫人议论:“莹儿大病一场后,性情就变得古怪起来,远远不如过去乖巧,年初时入宫,我就不乐意,她反而坚持……好端端大家闺秀,也不知怎么被晋王蛊惑,两个琢磨着筹建角球场,闹得人尽皆知……一定是太后在后唆使,可惜我那样乖巧一个孙女,硬是被太后教得没规没矩。”
又听韦夫人不无羡慕地夸赞九娘:“还是行舟教导有方,瞧瞧妍儿,大方得体,也该她得这良缘。”
九娘及笄,萧氏拟“明妍”为她表字,故而韦夫人也改了称谓,韦夫人原就想与南阳王府联姻,哪知南阳王妃却看中了九娘为小孙媳,已经“纳采”、“问名”,韦夫人这时当然得闻消息,虽然失望,但她却与太夫人姐妹情深,当然不会因此心生妒嫉,只一味怪罪太后把谢莹教得歪门邪道。
韦太夫人已经对妹妹的偏见习以为常了,因着身边也没闲人,懒得纠正她的非议。
十一娘也在听了这些话后,悄无声息地远离两个长辈坐席。
这日宫宴散后,晚间又设家宴,一直闹到更深夜重之时,天已转凉,太后移返篷莱殿,十一娘与谢莹便也都移返各自值舍,仍是在拾翠殿前浮芳廊后,可这日同安兴致十足,虽然家宴散却,却还携了十一娘往拾翠殿联诗——每每遇见这种活动,谢莹都会借口回避。
直到丑时将尽,同安公主总算有了睡意,十一娘才归来值舍,洗潄之后刚刚阖眼,意识还迷糊时刻,却又被宫人唤醒,竟称是篷莱殿有令,让十一娘往篷莱殿拟旨。
必定发生了急重事故!
十一娘不及多想,将头发随意挽了丫髻,抹了把脸便往篷莱殿去。
一路之上都在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太后甚至等不及天亮,徐修能与贺湛二人入宫当值,便迫不及待要让她来拟诏!
当到太后寝殿之外,十一娘意外地发现连窦辅安都守在阶下,未曾获允入内。
见着十一娘,窦内监板着脸孔上前叮嘱:“幽州有急报入京,太后还在更衣,是我为防太后不时之需,先让宫人请了小娘子来候令。”
窦辅安为太后心腹,临机决断自然不会引起十一娘任何震诧,可让她震诧的是,既是幽州急报,窦辅安居然会被挡在殿外,太后纵然衣冠不整,窦辅安这宦官也不需避忌,更何况……连阿禄等等贴身宫女居然也是捧着水盆在外候令!
那么这时是谁在服侍太后更衣?
十一娘正在展开猜测,便见紧闭的殿门总算敞开,几个宦官鱼贯而出,最后出来者是高玉祥,他先是嘱咐阿禄等人入内服侍,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过来向窦辅安草草见礼:“太后有请内监入内。”
窦辅安轻哼一声,昂首阔步便往里去,却又忽然顿住步伐,不无疑惑地扫了一眼紧随高玉祥身后,低眉垂脸的一个宦官:“你并非篷莱殿内官,你是何人?”
十一娘悄悄打量了一眼那人,才看清甚是英俊的一张侧脸,便被高玉祥上前一步彻底阻挡:“是大父一手调教出来,深谙推拿之技,今日太后因为主持宫宴,大感疲劳,才诏其入殿推拿。”却始终不说此宦官隶属何局。
窦辅安虽然心甚狐疑,却也不便在这时追究盘察,佯作不以为然转身入殿。
十一娘却留意见高玉祥长吁一口气的神色。
有蹊跷,很诡异!
尤其是当太后令她入殿时,十一娘敏感地察觉到虽然几处窗户大敞,但依然不及消却那丝馥郁甜香……她对各色香料本就极有研究,更何况前世成为太子妃前,母亲特意予她几味配方,都是有助于摧情——周人多喜熏香,无论男女,尤其贵族,甚至各藏密方,女子嫁人之前,当然都会有祖母、母亲等亲长授予房中之事,少不得熏香助兴之法……
可太后居寡,为何需要燃香摧情?!
十一娘心中已有猜测,暗暗晃了一眼窦辅安,果然见这老狐狸一掠而过的震惊神色。
将来必有好戏!
因为无意之间窥破此桩密丑,十一娘也难免跑神,直到太后将手中密报重重一掷坠地,她才神魂归窍,紧跟着窦辅安跪在地上。
已经是看清了,密报之上那印朱漆!
是军报!
承德二年九月初十,重阳次日,幽州有噩耗传来!
自立称安东王之潘博在北辽援助下,集三十万大军突袭临渝关,破关,斩杀镇关周军八万余,一路有如破竹之势,致幽涿等地尽陷潘部,镇北将军姚潜集残部居然被逼退守苇泽关,河东之境已危如累卵!
不说太后显然没料到这般情势急变,十一娘也并不熟谙军事关隘,她虽在第一时间得知这一危情,当然也不能有任何应变之策,她的拟旨,不过是奉太后之令斥逼姚潜务必牢守苇泽关,再急调晋州防军支援。
贺烨却是在稍晚时候就得知这一噩耗,立即展开武威侯所献與图,未过一刻,抬脚便将一旁灯架踹翻,拳头直擂案面,目中杀意骤起:“姚潜居然无用至此!临渝关如此险要,竟被潘逆在十日之内攻破!非但如此,一路退溃,竟将燕赵全境几乎拱手献上!这等边将若不死罪处治,我大周那数万兵勇何以瞑目?!”
晋王殿下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可急坏了江迂:“大王息怒呀,姚潜虽是无用狗鼠辈,可他为太后亲信,太后断然不会因为一次战败便将其处死,这节骨眼上,大王更得隐敛情绪小心行事。”
好容易安抚得贺烨怒火稍平,江迂又再说道:“事情到了这样局面,岂不更加有利大王计划,眼下也只有武威侯,才有望固守关隘收复失地。”
这话却再度捅翻了贺烨头上的马蜂窝,再是一拳击案,好险没擂出个穿洞来:“我固然是早便料到潘逆会联合北辽军进攻幽燕,可仅临渝关便有十万雄兵镇守,幽州驻兵更不下二十余万,怎能预料姚潜竟然……”
贺烨只想大军压境,太后便会引以为重,到时经贺湛等谏言,便足以促成武威侯调防,又哪知姚潜竟然窝囊至此,手握三十万雄兵占据险关,竟然在短短数日之内便被潘逆军攻陷,不仅幽蓟,甚至将大半个河北道拱手送人,危及晋朔。
这样的惨败,又哪里值得庆幸窃喜?
江迂明白过来自己说错了话,重重一耳光打脸,却抓牢了主人的手臂,避免他为泄愤而自伤:“老奴就那点见识,怎及大王想得深远,是老奴说错了话,大王息怒呀……情势已然如此,大王是否应当与贺、薛两位郎君商议,尽快说服太后下令调武威侯前往河东镇防。”
贺烨深深吸气,把怒火与杀意狠狠隐藏眼底,一双乌眸寒光幽幽:“不需商量,他们知道如何行事。”
确然如此,当贺烨大发雷霆之时,贺湛与陆离已经在向韦元平支招了。
“幽燕陷落,晋朔危急,汝阳王必会集众弹劾姚将军失职误国,质疑太后用人不当,该如何化解此劫,相国还当早作打算。”贺湛先是以太后处境为重,提醒韦元平早思对策。
哪知韦元平却不以为意:“姚潜为谢、毛所荐,我早看透他并无镇守要隘之能,趁这机会,莫若力谏太后将其重治,也算拔除谢、毛一大爪牙。”
贺湛与陆离面面相觑,两两无语。
到这地步,韦元平居然还有心情顾及党争?就算不抱希望他会以江山社稷为重,好歹这时也暂且将矛头对准汝阳王党吧?对付谢、毛算是怎么回事?
陆离转头去看窗外,实在不愿在此等荒唐事上浪费唇舌,贺湛只好自己顶上:“韦公不可,姚潜毕竟为太后亲信,倘若这时拔除,只会让汝阳王获益,更加不利于太后恩服武将。”
太后这时与汝阳王卯足了劲头收买人心,要是连姚潜这么个已为党羽都不能保全,又怎么争取更多边将投效?只怕连禁军内部都会人心浮动。
“澄台以为该当如何?”韦元平这人唯一的优点便是虽然愚蠢,但还有自知之明,许多事情上,至少还能听进劝谏。
“眼下之重,还是当缓解晋朔危局,另调勇将镇保苇泽关不失,依卑职看来,武威侯曾镇幽燕多年,实为最最适当人选,可莫说汝阳王党不会认同,只怕就连毛、元二相也会荐举各自党从,议政之时倘若政事堂内部就有争议,岂不越发予汝阳王可乘之机?”贺湛点明厉害:“太后纵然要保姚将军,这时也只好将他调返京都,倘若这回再让毛、元二相荐举党从掌握北军,将来对韦公方是大大不利。”
陆离这时也才说道:“更何况毛、元二相党从多无戍边经验,若再有闪失,莫说汝阳王党更会质疑太后执政失当,晋朔一旦陷落再难抵挡潘逆军攻入中州,甚至直袭京畿,大周江山势必岌岌可危。”
话说到这样层面,韦元平当然也会权衡利害,潘逆军是一定要力拒在苇泽关外,太后起初也看好武威侯才有这样能力,武威侯既是自己姻亲,当然要力荐他赴北迎战,武威侯若是立下大功,对自己将来也是莫大助益。
对,不能让毛、元得逞,纵然不能拔除姚潜这个爪牙,也不能让毛、元两党亲从再掌边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