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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三年元宵节后,太后便自尚宫局择选两名女官,让十一娘教识二人整理奏文事务。
其实六局女官当中,早擢选出一批才藻优佳者,轮值篷莱殿,便是协助十一娘、谢莹二人整理奏文一类事务,此二女官便属其中佼佼——在暗合人心方面。
待这二人更进一步熟谙哪一类奏文是太后主要关注,当及时呈阅,哪一类虽说表面看来属例常奏事,但又不能遁旧批复,也必需知会太后决断,如是等等,十一娘便能彻底从文书职务脱身。
韦太后不欲效仿文皇后,允女子入仕,又一贯不大看得上从宫女中考评擢升之出身卑微的女官,认为自己身边秉笔侍书之人应当具备高贵体面的身份,但是大周贵族可从来没有将家中女儿送入宫廷为奴为婢讨好皇室的习惯,韦太后身为执政者,又的确需要几个才智兼具者辅助琐细,否则各类呈上复下案牍如山,太后岂能逐一过目?
当然可以再择大家闺秀以公主侍读之名入宫,然而未及豆蔻者,才智足能担当也可谓凤毛麟角,十三、四岁的闺秀又及议亲之龄,入宫三、两年,就得放出去婚配嫁人了,不能长任职责。
所以韦太后只好退而求次,在女官中择选十一娘的“继任”。
于是十一娘便恢复了旬休,不比官员每旬一日沐假,而是每旬三日,当然出宫与否并未限制,可由十一娘随心所欲。
她这时正与太夫人“矛盾激化”,要维持这一假象,自是不能表现得“归心似箭”,就算是往上清观,然而一旦出宫,也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如此任性失礼也不是十一娘的一贯风格,所以十一娘承德三年的第一回旬休,原本没有打算出宫返家。
哪知这日却得贺湛知会:“明日旬休,需往上清观,一件事故需你决断。<>”
“什么事?”十一娘甚感惊诧,这些年来,琐细事宜其实她已早早交给十四郎处断,也鲜少发生什么紧急事故,就连上回陆离认出那新厥侍从,可谓危急了,贺湛也不过是知会一声,具体事宜并不需要十一娘布署,难道说,竟然发生了比那回事故更加危急的事件,以至于贺湛与陆离举棋不定?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贺湛坚持让十一娘往上清观商议。
自然就是因为温峤告急,江、洪二州刺史欲将五千无辜陷为盗贼上书请斩一事。
这一日得知十一娘出宫,陆离与邵广下值后当然也相继前来商议,陆离先是将那日发生之事细述一回:“据自称温峤男子所说,其妻小被江州刺史杀害,他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打算前来京都告发恶行,途中又巧遇几人,均有父祖兄弟被何绍祖冤杀,也是求告无门,背井离乡流落在外,便一齐随了温峤入京,温峤因为刺史府书吏,得知一些朝局人事,早闻博容刚正清廉,如今又为御史,所以由他出面,拦阻博容申冤。”
陆离话音刚落,邵广已然忍无可忍:“那两个狗官,简直就是丧心病狂,那可是数千无辜性命呀……”
他义愤填膺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贺湛打断了:“绚之疑心事有蹊跷,并未应下温峤所求,只称此事关系重大,必需察证,只问得几人藏身之处,嘱告莫要轻举妄动,我遣人盯了他们几日,原来暗中与朱子玉来往联络。”
十一娘颔首:“那就不怪得如此凑巧,六哥与邵九郎在宇文尚书府外被人拦路申冤了。”
“这事既然并非毛、元二相奸计,多半是急公会在后指使,应当并非针对咱们,温峤所述应为事实。”陆离也说道。
“那温峤声称,曾有人撺掇江州刺史,告明郑雄是陷无辜为盗贼?”十一娘敏感地注意到此点蹊跷。<>
陆离颔首:“温峤确是如此说,我观其提起妻小被害时肝胆俱裂情状,当非伪装,确有切肤之痛。”
十一娘却已然将几多蹊跷串联成一条线索,与贺湛对视,见他也是蹙眉颔首,便知所见略同,但又有一点可疑之处,怎么也想不通。
“江、洪二州奏文一旦送抵,太后势必准奏,两州刺史立此除匪大功,说不定就能得爵封侯,可这数千无辜惨死铡刀,一旦揭露……”贺湛冷笑道:“必引民心惶惶、怨愤四起,急公会若早有图谋,岂不是便有名义揭竿而起,外有辽潘大军压境,内生匪乱讨伐奸恶,韦海池左支右绌,再兼汝阳王党趁势逼其让权……”
十一娘眉梢轻挑:“若情势果真骤然恶化,韦海池措手不及,只能对汝阳王党施行武力镇除,然而难免尽失人心,成为千夫所指!”
“说不定晋王所期时机,便能提早降临!”
贺湛与十一娘你来我往这番分析,听在邵广耳中却有若五雷轰顶,他霍然起立,险些把面前膝案撞翻,竖眉瞪目、勃然大怒:“为图权位,难道明知将有数千无辜死于冤屈而袖手旁观?倘若如此,咱们与那些奸侫又有何异?”
“九郎不愿袖手旁观,可有妙计挽救无辜性命?”十一娘目示贺湛、陆离,让两人稍安勿躁,抢先回应邵广的质问。
“当然是谏言太后明察两州缉盗实情,诛奸官、赦无辜!”
“九郎不要忘记,江、洪二州之前,已有数起州、县陷无辜以邀功,奸官均获嘉奖,开端便是郑雄!太后可会自认失察之过,而纳谏公断?!”
“纵然太后不肯自认失察,一心包庇党羽,咱们也能利用汝阳王党,汝阳王若知此恶事,势必不会错过时机,只要汝阳王公开质疑,再兼咱们暗中煽动舆论造势,亦能促成太后妥协。<>”
“汝阳王不会这么做。”十一娘无比平静的注视着邵广:“汝阳王就算这时知悉江、洪二州之恶,也会坐视太后准奏,等数千人头落地,恶果造成,才会揭露罪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激发民愤众怒,质疑韦太后包庇奸党枉杀无辜,才能成为摧毁韦党重权之绝杀一击!”
世上至为残酷的,就是权位争夺,容不下慈悲心肠妇人之仁,这本就是一条需要鲜血与死亡铺垫的绝径,**裸的你死我活,明晃晃的尔虞我诈,一部青史长卷,多少父子反目、手足相残,更何况无亲无故的平民百姓生死存亡,根本不能成为野心家的取舍筹码。
邵广并非不懂得这些,但他难以接受。
他此刻被悲愤涨得发红的眼睛,直盯着面前冷酷无情的少女,汹涌的情绪有若巨海波涛般在心胸起伏,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反驳十一娘,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救那数千无辜,他绝望又愤怒,他想这个天下也许真的没救了。
所以惨然而笑,凄凉摇头:“柳小娘子曾经劝告不才,为将来社稷,莫行不可为之事,但邵某却看不到将来了,原来邵某并非柳小娘子同路之人,实在难为苟且偷安之事,柳小娘子曾救邵某不死,邵某无以为报,唯有告誓,必不泄露诸位所谋,只从此有如陌路。”
竟然头也不回离席而去。
“这头犟驴!”贺湛忍不住愤愤。
陆离却起身:“我去劝一劝他。”追着邵广的背影也往外走。
贺湛见十一娘垂眸而坐,忍不住说道:“何必急于说服他呢?又不是没有办法暂时稳住博容。”
“十四郎也称暂时,说明心中清楚隐瞒不能长久,再说我并不想瞒骗邵博容,这条路之冷酷无情,稍纵即逝之时机,迭出不穷之危急,他应当切身体会。”十一娘却又凄然一笑:“十四郎,我早就知道,渐渐我也会成为那些无比厌恶之流,为正人君子所鄙。”
但这哀凄只是一瞬,十一娘又长长吸了口气:“邵九郎这回只怕是真被我刺伤,六哥一人之力怕是难以说服他稍安勿躁,我就怕他冲动妄为,因此事件再陷危境,还得靠十四郎去转圜一番,务必说服邵九郎莫要鲁莽行事。”
她也缓缓起立,抬头仰望天幕阴云,郁郁叠叠遮天盖日,直到这时,才感觉到袖子里掌心透凉,手指轻搐。
大父,阿耶,你们若在天有灵,当也会如邵九郎一般,责我冷酷无情吧,可是渥丹心中图谋太过坚定,所以只能辜负尊长谆谆教导,渥丹不求父祖谅解,更加不期此生能得善终,只要……只要能手刃死仇,还裴郑清白,纵因罪恶满身血腥染手,落得死无葬身亦无怨悔。
她紧紧握住指掌,以为心硬如铁,却不能扼制自己的思想。
难道就真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掌握这回良机,又能保下那数千无辜性命了吗?
答案是肯定的,此回事故若善加利用,无疑可为至胜一击,但必须以血流成河作为代价。
急公会、汝阳王都会这么做,坐视韦海池自入绝境,她为何不能?
这是她期待已久的绝妙良机,千载难逢!
突闻身后一声轻唤:“五妹。”
陆离不知何时返还,站在这日格外/阴郁的天光里,他看着蓦然回首的女子,她的眼底,尚有不及掩饰的悲凉,轻若浮絮,却如蒺藜缚扎着他的心胸。
他听见她说:“陆哥,你亦在责怨我冷酷无情吧,可是求求你不要再试图劝阻了。”
这一刹那他忽然心生冲动,想将她揽入怀中,让他的臂膀为她遮挡世间一切风浪,所有烦恼与伤痛。
可是到底仅仅,与她并肩而立。
“五妹,你所有决断,我都不会反对,因为我懂得这条道路艰辛不易,懂得你肩上承担着什么,甚至你我若异境而处,我亦会如你一般抉择,但是五妹……”陆离侧面垂眸,看向十一娘此时晦倦的眼眸:“今日我必须劝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