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何绍祖死讯的这个下昼,璇玑正陪主母万氏劈线备绣。
宇文盛几乎是一头扎了进来,张口就道何绍祖已死。
尽管随着一系列事件发生,璇玑其实已经料到何绍祖必将身败名裂,但乍一听到这个尘埃落定的结果,她还是难免有些愣怔的,指间细如发丝的绣线就这么紧绷着,坐在窗前侧脸看向宇文盛,久久没有言语。
还是万氏先说了一句:“也该他罪有应得。”
她指间的绣线却反而绷断了,面色也苍白得很,说完这句话后就垂下眼帘,急着要将断丝抽离,但颤抖的手指却反而让绣线越发纠缠不清。
宇文盛叹一口气,他的这个妻子善良又怯弱,纵然明知何绍祖不是好人,但乍一听到这些生生死死的事,心里总是会惊惧不安,他今日是过于心急了,原不应当着妻子的面提及外头这些风波。
好生安抚了万氏一番,由得她借口备膳暂时避出,宇文盛这才轻抚璇玑僵直的脊骨:“此人一死,你心中怨恨也总算是得以消减几分。”
真的难够消减么?璇玑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将她救出泥沼,助她报仇雪恨的男人,眼角缓缓布满泪意。
“他死了,但妾之家人仍旧沉冤莫白,妾盼这一日固然已经良久,然而当这一日当真来临,才知道根本不会如释重负。”又是长长吸了口气,璇玑用力控制自己那汹涌复杂的心情,嗓音越发低沉:“韦氏纵然已经下令严察此案,何绍祖必逃不过认罪伏法,然而为何却死得这般迅速?”
“说是畏罪服毒,死前留有遗笔,承认任什邡令时受人蛊惑污杀平民,又惧罪行暴露,收买石震欲杀人证灭口。”
“畏罪服毒?”璇玑眼里满是讥诮,不由冷笑出声:“好比何绍祖这等贪生怕死者居然会畏罪服毒?”
“主审此案者虽为谢饶平,但韦元平在刑部亦有人手,据察,何绍祖果为服毒身亡。”
璇玑立即想通了其中关窍,眼中讥诮越发浓烈了:“想不到他竟也落得这般下场,这才是天理循环,只可惜我废了许多力气才探知他匿不举哀,竟没来得及发难,他就这样死了。”
宇文盛原是想劝说“一死百了、恩怨归零”的话,但眼见璇玑这神色,又有些难以出口,终是长叹一声:“就算这时揭露也不算晚,方氏为求自保,毒杀何绍祖,但要是虐杀高堂之罪被揭露,必然也会被以不孝之罪处死。”
原来璇玑起初的打算,可没想过只是针对何绍祖匿不举哀之罪,让他夫妻二人受流放之刑,已经在谋算待适当时候,告发方氏虐杀何母,何绍祖为方氏掩盖罪行,难逃同谋之罪,这可比匿不举哀严重得多,当判斩首于市。
但何绍祖竟然就这么死了,方氏为罪官家属,虽然也逃不过流放之刑,但有谢饶平、毛维等有心维护,自是不会受多少苦楚,长安是呆不下去了,只要不流至苦寒之境,今后还可以衣食无忧。
但要是璇玑不愿放过她,当然可以依计而行,方氏若死,何绍祖那遗孤没有母亲庇护,又无其余亲长照顾,能否长大成人那就真是要听天由命了。
“罢了。”沉吟良久,璇玑终是摇头,她看向天外那霞光明艳,眼中的讥诮与恨意终于一点点地消散了:“何绍祖既然‘认罪’,已为千夫所指,不需再担上个不孝之罪,名声也已是臭不可闻了,至于方氏,我与她本无仇怨,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与其再将心思消耗在这等不关要紧者身上,还不如仔细想想怎么对付毛维与谢饶平,还有韦氏!他们才是我之血海深仇!”
方氏只不过是毛维一介家奴,凭方大胆的份量,还不够资格参与污害裴郑二族,璇玑与方氏之间确不存在深仇大恨,何绍祖既然已经被方氏毒杀,她自然没有必要再夺方氏性命。
璇玑的情绪逐渐平息,这才留意见宇文盛眉心紧锁似有忧虑,不由问道:“何绍祖既然‘认罪’,说明韦氏并不打算再包庇江、洪二州刺史,数千无辜必然获释,一切可谓顺利,郎君却何故忧虑不安?”
“我原是欲借绚之、邵博容之力揭露此案,解救数千无辜,却不曾想,他二人藏伏不出,反而是林御史与汝阳王出面发难……温峤等六人不谙朝中人事,缘何会寻上汝阳王与林昔?故我疑心,这必是绚之不愿出面,却又不愿坐视无辜冤死,故而居中设计。”
“郎君是疑薛绚之亦为贪生怕死之辈?”
“绚之若贪生怕死,只怕便会将温峤等人移交太后,也不会闹出这番风波了!”宇文盛缓缓揉着眉心,沉声说道:“邵博容朴直,薛绚之谨慎,故而当初我才会建义子玉借助二人之力,原是打算,这二人颇获太后信重,有二人谏言太后趁事态恶化前暗令江、洪二州释放无辜,太后为笼络人心,大有机会采纳谏言,真没想到绚之却也不愿接手!”
“说不定薛绚之正是因为过于谨慎,才利用汝阳王。”璇玑显然不觉此事有什么值得忧虑不安之处。
“可邵博容朴直耿率,又存侠义之心,如何愿意眼见温峤等人送死?事态至此,邵博容却并没与薛绚之失和,说明他也甚赞同绚之之计,又是什么缘故才令一个朴直之人隐忍不言?”宇文盛看向璇玑:“也许咱们都看错了薛绚之,他是有意通过贺湛交好韦元平,那么所图必然不是仅为仕途如此简单。”
璇玑惊道:“郎君是怀疑薛绚之也是为了……”
“裴郑二族!”宇文盛沉声说道:“绚之若是处心积虑赢获韦太后信重,又非贪图权望之人,那么极大可能也是计划为裴郑二族复仇。”
“若真是如此,薛绚之岂不与咱们可为同盟?”
“不!”宇文盛摇头,眼中忧虑愈重:“若果真如此,绚之只怕心里已经有了意欲辅佐之君,而那个人,绝不会是子玉。”
璇玑也旋即醒悟过来:“是呀,薛绚之并不知玉坛主身份,甚至不知咱们与急公会有涉。”
“我既然都能想到裴郑二族为太后陷害,绚之必定也能厘清事实,他应当明白,要想为裴郑平反昭雪,就必须将韦太后拉下权位巅峰,只有一条路可选,便是另辅贺姓宗室夺位!”
“难道薛绚之是暗助汝阳王?”璇玑自然而然说道:“眼下贺姓宗室能与韦氏针锋者,唯有汝阳王……”
“绚之若佐汝阳王,贺淇应当不至于昏招迭出了。”宇文盛摇头:“或许是义川郡王,毕竟他为天子生父,而将来天子及亲政之龄,太后必定不肯让权,义川王与太后迟早反目,更或许是南阳郡王一系,毕竟贺湛与南阳王府关系密切,说不定南阳王这些年是在韬光养晦。”
“南阳王……”璇玑颔首:“皇族宗室,南阳王的确德高望重。”
“无论绚之暗辅者何人,但只要关涉权位之争,咱们都难以说服他转投子玉了,将来……或许是敌对双方。”宇文盛颇为惋惜:“为了子玉安危,不能让绚之知悉他真实身份。”
“可是玉坛主直到如今还没有夺位想法,妾身……实在以为郎君欲佐玉坛主中兴社稷之计太多险阻。”璇玑一直认为朱子玉虽然有庇弱锄强之义,但似乎过于优柔寡断,也根本没有问鼎九五的野心,宇文盛一心助其夺势,未免有些一厢情愿。
“子玉固然没有野心,但急公会这位新盟首却早就不甘草莽了。”宇文盛眉头轻挑:“否则他又怎么会授意莒世南暗害仁宗?所图无非仁宗无子,韦太后篡权,急公会日后起事即能名正言顺,子玉为太子铭遗孤,英宗帝嫡系孙,论来为仁宗帝叔伯长辈,急公会只能以他名义匡复社稷,到时,子玉可有其余选择?”
宇文盛看向窗外,那正沉西天的一轮红日,深深吸一口气:“璇玑,不知为何,我有一种预感,这一日不会太远了,急公会盟首已经摁捺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