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晋王殿下就“子嗣大计”达成共识,十一娘还是听了一番他对于税制改革的独到见解,晋王又说了还有几件琐事需要劳烦陆离,原来晋王即将离京,暗下免不得要与几人道别——业师陆正明这些年来不少为晋王大业出谋划策,却不可能随同晋王赴藩,否则岂不坦露别怀居心?晋王临行前,当然要与他正式拜别,拜别之处,也只能借用陆离别苑。
另外一人,便是徐国公崔政,若没有这位暗中支持,一来陈宣炽一介平民不可能有今日财势,为贺烨建立一个甚是庞大的死士间人网络,再者武威侯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向晋王投诚,让晋王收获军权助益,为将来大业,奠定了确实的基础。
“此事由我转告六哥即可,殿下但请静候消息。”十一娘告辞之前,还想着要去关怀一下陆离的病情,再说陆离这回虽然授职少尹,太后却有意将薛昭留在了长安,特意恩赏天子侍读之职,让薛昭与天子共同受教,实际上无非是想掣肘陆离,将薛昭留为人质。
这并不是说太后怀疑陆离居心叵测,只不过是习惯使然,就好比让阿禄监视十一娘,都是出于韦海池强烈的操纵**。
但天子侍读可是一个风险极大的职位,有些事情这时也不能再隐瞒薛昭了,十一娘早便与陆离商议着,如何提醒薛昭小心谨慎,基于十一娘对太后更加了解,耳提面命的工作由她担任更加合适,今日她还要等着薛昭面谈,故而必须逗留。
却不曾想,阮岭竟然跟着薛昭一齐来了别苑,虽说这时晋王已经离开了,但有这个“闲杂”在侧,让十一娘怎么叮嘱薛昭注意事项?于是她便有些嫌弃阮岭,毫不犹豫否决了这位意欲探望陆离的意图。
“六哥身感不适,不便见客,阮郎君请回。”
将来晋王妃反客为主,让阮岭好不憋屈,站在门外瞪着十一娘好一阵,突然翘起半边唇角:“未来舅母,薛兄辅佐之人,应是我那舅舅吧?”
于是阮岭便在妙龄少女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察觉到了凛冽阴森的杀意,吓得他险些没有从门前倒栽下石阶,连忙严肃了神色:“我察觉到薛兄一些隐密,起初还担心他是助贺淇,后来又以为薛兄是蜀王臂助,直到这回舅舅被允赴藩,我才恍然大悟,但都是瞎猜,瞎猜而已……哎呀,我可没有恶意,否则天打雷霹不得好死!”
阮岭努力挺了挺胸膛,以显示他的正义凛然:“我今日来,是有好消息告诉,我让阿母出面,已经烦缠得太后同意,任命我为晋王府长史,我会随你们一齐往太原,将来咱们可就是同舟共济,阮岭愿发毒誓,将来可为舅舅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若有二心,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关于阮岭的“忠奸”,十一娘还是相信陆离判断,但听说他已经求了晋王府长史之职,难免恼火:“谁让你自作主张。”
“太后绝不会生疑,她也晓得我纠缠着薛兄不放,听闻好友远去太原,自然是要跟随,我一个百无用处者,对太后毫无威胁,她不至于将我放在心上。”阮岭连忙又是一番辩解。
事已至此,十一娘也只好接受,其实阮岭说得不错,他虽说是求了个长史之职,但王府长史可不比得州郡长史,根本不能插手政务,自然说不上任何威胁,阮岭此人,据陆离考察,也是暗藏智计,他若怀有恶意,这会子已经向太后戳穿晋王伪装了,虽说太后未必就会相信,但一定不会再放纵贺烨去太原。
阮岭若无恶意,未必不能成为臂助,只要诚心投效,对晋王而言当然是多多益善。
“今后莫要再自作主张。”十一娘正色警告,仍然不放阮岭去打扰陆离:“先请回吧。”
阮岭只好摸着鼻子垂头丧气离开,不过想到将来能与陆离同舟共济,他又意气风发起来。
他虽然为了自身安危,一直远离权势之夺,但这些日子以来,眼看着贺淇被除,蜀王遇冷,毫不起眼的舅舅晋王竟然才是坐收渔翁之利的人,一腔热血也被彻底激发,他真切意识到陆离之计极有可能告成,看似无用的晋王十之八/九会笑到最后,做为已经回头是岸的堂堂丈夫,难道就甘心继续游手好闲?
他决意要追随陆离这盏明灯,以生死荣辱作为赌注,挽起袖子大干一场。
有朝一日,曾经轻看他鄙夷他的那些人,最终会心悦诚服,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收获了他人的尊重,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
十一娘盯着阮岭离开别苑,才安慰了一下被刚才那番交谈震惊得目瞪口呆的薛昭,让他先去书房等候,转身进了暖阁,便见陆离手里握着卷书,对她笑意微微,显然也听见了她与阮岭的“交流”。
“这要怪我一时疏忽,才引来这么一桩麻烦。”陆离说道。
“多一个臂助,其实也是好事。”十一娘这时已经完全转变了口吻:“陆哥让浪子回头,一大恶霸改邪归正,可谓功德无量。”
她还是那样,没有外人在侧时,便以“陆哥”称之。
两字入耳,胸中便生丝丝暖意,陆离一直珍惜着这从来不曾轻减的情谊,同时也遗憾着他们的情谊永远不能再进一步。
他是当真想要看着她幸福,看着她达成所有愿望后,从此恣意轻松,他想要告诉她情爱是件美好的事,他希望她能与有情人携首终老,直至齿落发白,也并不孤寂。可是眼看着她与晋王相处,分明还没有各自动情。
若是这样,他不能安心的离开,无论是否帮她达成所愿,他都难以释然。
“五妹。”陆离也用旧时称呼:“待你成为晋王妃之日,不要忘记向殿下讨要一个承诺。”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十一娘甚觉疑惑。
“重审裴郑逆案,我相信殿下言出必行。”
“这……”会不会过于轻率了?十一娘第一次对陆离的建议心生怀疑。
“当然不需说明,只是向他讨要一个承诺,你只需告诉他,要是将来,能够助他达成志向,需要殿下履行你所求之事。”
是要讹骗晋王君子一诺吗?十一娘不免有些犹豫,因为她觉得如此儿戏必定无用,倘若贺烨不愿重审旧案,怎能因为这样模糊不清的允诺便无奈妥协?贺烨怎么看也不像是傻子。
“不到万不得已,五妹还是不要与殿下反目,先不论此计是否有效,预备在先总是必要。”陆离并没有说明他的用意。
“那我不妨一试。”十一娘虽然觉得这法子有些荒谬,却也能体会陆离的好意:“若是有捷径可行,我也不会大废周章,只要裴郑二族沉冤得雪,韦海池罪有应得,我当然不会与晋王反目成仇。”
“你这样想,我就放心了。”陆离轻笑时,垂眸敛去眼底的情绪,他这时并无把握晋王是否值得渥丹托付终生,但有的事情,还是必需往好的方面促成,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坚持不下去,这副病弱的身体,已经不受他掌控了。
一年,还是十年?
渥丹,我只希望上天垂怜,能给我更长的时间,让我追随你的脚步,这一回,请让我真正见证你得到幸福。
“去见昭儿吧,虽然他之身世眼下还必须隐瞒,可是该让他明白,他将要面临之艰险了,有些使命,必须由他自己承担,我们都无法替他分担。”陆离知道十一娘现今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
“是该让他有所意识了。”十一娘却长长叹气:“可是他还未满十三。”
“这也算年少有为,咱们应该为昭儿感到骄傲。”陆离却是轻快的口吻。
十一娘不由莞尔:“陆哥,你这安慰话,怎么有些像十四郎惯常口吻?”
“这便是近墨者黑了。”陆离为博佳人一笑,不吝“自黑”,顺便抹黑贺湛。
可是当他目送十一娘步伐轻快的离去,垂帘落下,彻底挡住了那窈窕身姿。
黯然的神色,在那一刻再也无法掩示,他重重靠向凭几,缓缓闭上眼睛,呼息急促,意识却渐渐模糊,只有胸口的悲凉,一直那样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