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司马仲,董澜生也一直留意着陆离乘坐的这一辆车與,眼见着晋王夫妇及阮长史相继下来,司马仲方才惺惺然哼了一声上马随行,他立即便凑上前去,挼着颔下稀疏的三络胡须,言语里很是讥讽:“若少尹只是因为体弱,何愁没有根治之方,想必是有人医术不精,方才如此紧张罢了。ωヤ看圕閣免費槤載ノ亅丶哾閲讀網メwww..kàn..ge.la”
“阁下何必用这激将法,阁下倘若医术高深,只凭目测,便能断定薛少尹不仅是体弱。”司马仲竟然不中计。
董澜生颇觉沮丧:“若让我为少尹诊脉,说不定便有根治之方。”
“说大话谁不会,我还听说过有人能让死人复生呢。”
两人竟然争执起来,吵吵嚷嚷了一段不短的路程。
十一娘因在车與里闷得久了,这时也宁愿顶着寒风骑行,她还在灞桥时就留意见,晋王府这位董医正乍一见陆离便两眼发光,活像一只饿狼瞅见了猎物,而极度敏锐的司马仲防备十足,硬是不让董医正有丝毫机会接触陆离,这时又听了一阵两人言辞交锋,互相质疑对方医术,很有些哭笑不得,于是疾赶向前,与晋王并骑,小声问道:
“殿下特意让董医正同行,应是对其格外信重,可王府良医正不是太后任命么?”
“董医正确为太后任命,我起初也不信他,多有防备,只后来察探清楚了,太后并没打算让医官谋我性命,是因太后真正信任之医官不多,还得留在自己身边以备不时之需,若是安插到了我身边,就算毒害了我,这医官也难逃责咎,太后许是认为手法太过粗陋大无必要,这董澜生,虽然从前任职太医署,却甚是孤傲不群,故遭受了排挤,才被太后打发来晋王府,事实上却并非听太后之令行事,经我多番考察,此人甚有操守,并性情孤僻,一心专研疑难杂症,对其余事务则不闻不问,品行的确信得过,但王府诸多隐情,其实我并未对他说明,他也并不关注。”
十一娘便明白了,贺烨虽然确信董医正不是太后党,但对他仍然有所保留,这回让他随行,一来是为了继续麻痹太后——到底是严寒季节远行,贺烨即便不惧疾患,且带着王妃以及两大“宠妾”,谁也不能保证女眷在途中不会受寒染疾,要是不带良医正,岂非是显明对太后心有防备?再者这回随行众人,除董澜生外,其余都是贺烨心腹,也不怕让董澜生窥见端倪。
贺烨身子又往十一娘这边侧了侧:“瞧见那侍卫装扮者没,便是眉心有颗黑痣者,那人才是陈宣炽寻得之医者,要是王妃与六姐身感不适,最好还是让他诊治,不过连这位也说了,董澜生医术的确高超。”
十一娘恍然大悟:“我说那侍卫怎么不离司马先生与董医正左右呢,原来也在默默关心两个医者之争执。”
“我早就说了,司马仲与董医正碰面,就好比针尖对麦芒,这一路可有得吵了。”贺烨笑了两声,看上去十分愉悦,忽地又冲十一娘一扬眉头:“咱们往前跑一段马如何?”
这时一行已经将长安城远远抛在身后,身边再无那些如影随行之耳目,虽说前途莫测,胜负还不能分明,可到底是暂时离开了韦海池施予的压抑,不仅贺烨,连十一娘都感觉如释重负,于是她也扬了扬眉头:“敢不从命?”
贺烨一笑,高声喊道贺琰的名字,伸手向他讨要长弓:“我与王妃先往前行,说不定还能射猎一头獐鹿呢,今晚投宿驿站,还能为晚餐添佐一道野味。”
将长弓一背,便甩鞭策马,十一娘自是紧随其后。
才刚能在马背上坐稳的艾绿眼看着两位主人快速并骑,羡慕得两眼冒光,就要效仿,被尽职尽责的老师白鱼喝止:“没学会爬,就想学跑,这骑乘可不是闹着玩,仔细摔下来折了脖子!”
因着与艾绿都有江湖卖艺的相同经历,扈娘对这丫头倒是极其怜爱,见白鱼过于严厉,柔声劝道:“白先生说得不错,艾绿可不能莽撞,要懂得循序渐进,不过艾绿也是极有天赋了,相信再熟悉两日,便能慢跑了。”
“当真?”艾绿大是期待:“殿下与王妃策马飞奔时那样漂亮,艾绿将来也能那样漂亮?”
贺琰一听这丫头竟然用“漂亮”二字形容晋王,忍了几忍,到底还是哈哈笑了出来,引得后头一辆车上碧奴与阿禄掀开帘挡来看,不知这位侍卫统领因何乐不可支。
已经在司马仲虎视眈眈的监督下,熄灭灯照的车與里,陆离正倚坐着闭目养神,他似乎也听到了这笑声,轻蹙的眉间静静松弛,唇角也慢慢带起了笑意,他不是第一次离开京都远行,可他清晰的记得上一次远行时的茫然与感伤,那是逃离,并因为那一回逃离,造成了他的终生遗憾,时至今日,面对渥丹,他都无法坦言对裴八娘的负愧,她曾经那样拜托过他,让他善待八娘,可是他却没有做到。
正因如此,就算眼下没有疾病缠身,其实也注定不能向渥丹坦承情意,因为那样一来,只会造成渥丹也对八娘负愧。
他唯一能够弥补的事,便是竭尽余生之力,辅助渥丹达成所愿。
所以这一次离京,是开启希望之途,纵然也许他有生之年,再也不能返回长安,也不会有任何感伤。
“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陪你一齐归来,以胜利者之姿态。”一片黯沉中,陆离喃喃低语,然后他再也不思烦杂,沉静了心情,努力让自己入睡。
前方尘道上,贺烨与十一娘两骑渐渐将随行众人抛开,随着官道向东折转,不见了城镇屋舍,也逐渐不见了田原耕陌,触目所及的是枯草傍道,山川沉默,但天上的阴云却愈渐散薄,灰青的天色却自然远远称不上晴好,迎面的寒风越加有了逼人的气势,刮过耳鬓森厉异常。
终于是在渭河之畔,眼看晋王的坐骑似乎便要冲入湍流,他紧紧一勒缰绳,骏马长嘶未尽,男子取下长弓,一支鸣镝,呼啸着朝向远天落日,流矢一般划破长空,不知坠落何处。
这一箭射出,似为发泄多年苟且偷生之屈辱,又似为抒发将图壮志之怀抱,贺烨冷沉的目光追随着那鸣镝没落,终是深吸一口长气,眼底再不见一丝悲凉,只有不需掩示的飞扬意气。
他回望来途,见一身红衣的女子并没被落下距离,这时已经减缓马速,慢慢地踏着枯苇簔草,停在了与他并肩的地方。
这片萧瑟的山野,衬托得她服色明艳,仿佛天地这间唯一一抹亮色。
她正抬眼去看将沉未沉的夕阳,去看那虚白无力的阳光,堪堪照亮几缕浮云。
不是红霞满天的艳景,十一娘还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见识这样的山野,萧瑟,却不失壮丽。
她想,如果将来偶得闲睱,此景倒是值得入画,当然不能少了刚才晋王殿下引弓鸣矢的英姿。
她不知道的是,贺烨这时也在暗暗称赞——王妃那坐骑,是她嫁妆之一,并非晋王府所养,经过不短一段距离的疾跑,这时却悠悠闲闲地甩着马尾,不见半点疲态,必定是精心驯养,大周贵女虽然大多都会骑乘,但多数都是摆摆姿态罢了,可王妃这坐骑,脚力看来不输自己所乘,好马多数都有野性,王妃却完全能够驾驭,看来应当是亲自驯养过这匹马儿。
又格外留意见十一娘纤细的腰身,贺烨更加满意。
周人素喜体态丰腴之女子,故而不少女人都忌讳纤弱之质,有时晋王殿下看着那些女人骑在马上,都为马儿担心得慌,驮着一堆“肥肉”疾奔,坐骑得有多累可想而知了,难怪王妃之坐骑看着虽然不算神骏,却有这脚力,唯有这样的体质,才不算摧残良驹。
晋王殿下正一边端详一边暗赞,却又见女子忽而一笑。
“下雪了。”
一阵疾风,的确卷来飞白碎碎。
一点沾在女子柔长睫端,几片轻染女子乌黑髻上。
贺烨再一次“惊觉”原来王妃的眉睫与发色正如那双眼眸一样幽黑,他不由得微微咪了眼角。
他喜欢不带杂质的纯黑,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黯夜,往往可以带来安全与平静,在那片寂黑中,他不用顾忌有人揣度他的言行,也不用维持顽劣愚狂的伪装,不需嬉笑怒骂,他是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贺烨有点明白了,难怪初见十一娘时,对她便不反感,大约是因她这双幽深乌黑的眼眸吧。
这一日,晋王殿下终于发觉了王妃姿容的两大优点——
体重适宜跑马,该黑的地方很黑!
——第三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