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媵人可要衡量仔细,叔母可是一心为媵人打算,今日一见晋王妃,便知这位不那么容易相与,她虽是庶女,到底出身京兆柳嫡宗,又有太后与莹阳真人撑腰,王妃之位名正言顺,便连毛夫人都不看在眼里,又哪里会纵容媵人得宠?幸运则是殿下来了晋阳赴藩,媵人虽是出身霍邑分支,族中长辈当然也不会置之不问,倘若媵人能够劝服殿下今岁至太原柳府暂住,从中斡旋,让殿下高看宗族一眼,对宗族而言,便是大功一件,长辈更加会感念媵人,媵人要在王府立足,仅凭殿下一时宠爱可远远不够,还需得有外力作为支持。”
不再倨傲的甄氏好一番苦口婆心。
婷而却是冷笑:“妾身时至今日,还没有忘记叔母当年教诲,自知之明四字妾身尤其铭记于心,王妃为妾身主母,妾身理当顺从尊重,叔母这番言语,可是挑唆妾身对王妃不敬,叔母虽为长辈,但如此不合体统言论,恕妾身不能信服。”
依然是把“送客”二字斩钉截铁丢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偏厅。
但婷而见了十一娘之后,却直抒疑惑:“八叔父虽是太原柳嫡宗庶支,却为家中嫡长子,八叔母听闻也已经掌握中馈,不至于无矢放的,可她这回随毛夫人前来,无疑是想达成让殿下暂离王府寄居别处,可这对毛维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太原柳已然投诚毛维?”
十一娘笑道:“毛维当然不愿眼看殿下助益薛六哥推行新制,他之所以交近晋王府,无非是要造成薛六哥孤掌难鸣而已,殿下虽然明白毛维奸计,但表面上却不能泄露,所以我今日干脆向毛夫人说明,太后对殿下并无寄望,是寄望予我,至于太原柳,倘若真投诚毛维,今日登门拜访之人也决非甄氏这样一个庶支媳妇了。”
婷而依然觉得蹊跷:“八叔父虽然不受太原柳看重,但甄氏确为宗妇甄夫人侄女。”
“侄女是侄女,但甄氏之父,并非甄夫人同母所生。”
柳青云的祖父是如今太原柳族长的叔父,却为庶出,故而柳青云一系已经分家别居,算是嫡宗庶支了,太原柳族长柳仁,德宗朝时曾任河南尹,早便致仕了,娶妻甄氏,便是今日来的这位之姑母,但甄夫人是嫡女,柳青云的岳父却是甄夫人庶弟,否则甄夫人作为太原柳宗妇,也不会容忍嫡亲的侄女嫁给庶支为妇。
十一娘进一步提醒婷而:“毛维首要目的应是打算离间殿下与薛六兄,不过既然殿下直言拒绝了毛维邀约,就算咱们住去太原柳,难道就会因此疏远薛六兄不成?故而我推测,今日甄氏是被毛维利用而已,毛维料想到离间之计难以达成,故而不得不预备着与晋王府敌对,他让甄氏出面逼压,正是想要造成咱们误解,与太原柳决裂。”
婷而想了一想,方才恍悟:“十一妹是将计就计?”
“婷姐姐对太原柳了解多少?”
“甄夫人体弱多病,就连本家宅务也难以顾及,早就交给了嫡长媳打理,更不论干涉族中事务,甄夫人虽为宗妇,但族中内务,其实一直是由三族公之妻陈郡君打理。”
十一娘颔首:“三族公为族长一母同胞之弟,妻室陈氏,亦为太原世族出身,我知道陈氏一族颇重礼教,陈氏女以贞德著称,陈郡君在太原柳族中声誉颇佳,才是事实上之宗妇。”
甄夫人不理族务,而由陈郡君代掌,这位老妇人因为家教之故,最是看重礼教成规,也难怪甄氏会以“人言可畏”作为借口,建议十一娘不得留下陆离长住晋王府了。
“不得不说,毛维在阴谋诡计上,的确有独到之处,不比得在治政治民那样短见无为,婷姐姐与我行事这样‘刁横随便’,怕是不会被陈郡君所喜,毛维这一手挑拨离间也不算荒谬。”
婷而听后甚是担忧,不过细细一想,立即释然:“陈郡君莫说并非宗妇,即便是宗妇,也不能插手外务,想来陈郡君那样一个重视体统礼矩之人,当会局限后宅,那么就算不喜王妃与我,也不值得在意了。”
“推行新政,难免会得罪太原世族及豪族,原本就是逆流而上,倘若太原柳不顾大局,咱们也不需念及同宗之情,只是能不树敌便不树敌,婷姐姐只要记得,今后甄夫人也罢,陈郡君也好,要是客气相待咱们当然不能不屑一顾,但若是他们无礼冲撞在先,咱们也无需退让妥协。”
十一娘笑道:“我从来便知婷姐姐并非懦弱之辈,这些叮嘱,其实都算多此一举了。”
婷而当年未及豆蔻便敢于带着幼弟远投京兆柳,那时被荣国公府卢氏祖孙强逼求纳,婷而也从来没有想过屈从妥协,天生傲骨不受命运压折,所以十一娘才坚信婷而可为臂助非并非累赘,十一娘相信婷而,故而坦诚相待,她会先以恶意揣测旁人,但必然不会先以恶意揣测亲友。
“十一妹多番提醒,只为我不受委屈罢了。”婷而也心存感激,她愿为晋王媵,本就做好准备供十一娘驱使,却不想十一娘时时处处皆以坦诚相待,这样的信任与友爱,对于婷而可谓弥足珍贵。
姐妹两人便在玉管居消磨了大半日,直到傍晚,婷而估摸着晋王与陆离就快回府,才坚持拒绝了十一娘留膳的邀请,回到自己居处。
当年婷而带着弟弟投靠京兆柳,本就只有乳母夫妇相随,老两口早便病逝了,朝晞院里的仆从,其实都是来自京兆柳,自然不会慢怠婷而,甚至于其中两个贴身侍候的婢女,完全奉婷而为主,对十一娘反而没有那样亲近。
这日,其中一位便犹豫着建议:“既然王妃主动留膳,媵人何不在玉管居……”
婷而刚乘了一勺热汤准备品尝,立即大倒胃口。
“跪下!”
婢女大惊失色,一边跪倒在地,一边还固执己见:“媵人既然已为晋王姬媵,王妃又不在意,为何还拒殿下于千里之外?婢子感念媵人善待恩德,怎能眼看媵人孤苦,王妃断然不是多妒之人,媵人如此自苦,又是何必?”
另一个婢女虽然没有附和,却也跪在地上,显然也是心存疑议。
婷而静默良久,还是亲自扶起了两个婢女:“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也不怕对你们坦言心意,我之所以甘为晋王媵,一来是因为感激京兆柳照庇之恩,甘愿为王妃分忧解难,另外……当年若非王妃,我与喻郎,说不定临终一面都见不上,卢八郎当面欺辱,若非殿下居中斡旋,我当时便难以全身而退,殿下与王妃是我恩人,我要报达两位知遇之恩。”
婷而深深吸一口气:“我心目当中,除喻郎之外,再也难容其余,可我倘若坚持独身,今后必为亲长累赘,我早已无望,原想着了断残生……只要让我看着谦儿学业有成,就再也没有牵挂,可是,自古艰难唯一死,我也期望着目睹谦儿娶妻生子,振兴家业,好歹现下,我还能以绵薄之力,助益殿下与王妃一二,这才是我之所以苟活意义所在,是我,宁死也不愿委身他人,否则九泉之下,我无颜与喻郎面见,殿下如今善待,皆因我为王妃族姐之故,所以,你们应当铭记,唯有王妃好,我们才有立足之境,这些话,我今日听闻犹如过耳之风,也希望你们两个明白,女子存活世上,其实并不只有依附男子一条路径,你们且看看王妃,何曾依附于男子之宠爱?”
“婢子只是觉得……”
“如今这样,才是我之幸运。”婷而微微一笑:“我真是庆幸,当初破釜沉舟,投靠京兆柳,你们也许难以理解,可我是当真觉得庆幸。”